對完賬陳管家跟着茅小飛出來, 在東邊下人房裡叫了個人出來,是個看着有些木訥的小夥。
“我要陪公子出去一趟,待會你上我屋裡, 把賬本收拾收拾, 批註完了的給賬房娘子送過去。”說完陳管家把袖子一理, 做了個請的手勢, 一刻也不多耽擱, 帶着茅小飛上街去了。
穆家的院子不小,七拐八拐才拐出去,還是從西南的小角門出的門, 早有兩架轎子在外面等。
茅小飛倒沒想到陳管家這麼周到,他甚至沒留意到什麼時候陳管家吩咐的轎子。
都是兩人坐的小轎, 茅小飛跟伯山璽一架, 陳管家親自給他倆撈門簾看着他們進去, 才拱手道:“我就跟在後面,有什麼事公子隨時吩咐轎子停下來, 我就知道了。”
門簾放下,頓時就剩下茅小飛和伯山璽,他倆分開坐着。
伯山璽興奮得屁股長了釘子似的,怎麼坐都不對勁,轎子本來擡得很穩, 他卻不停扭來扭去。
“坐好。”茅小飛實在忍不住了, 沉聲命令道。
“哎, 茅大哥, 你說這, 大戶人家的轎子就是不一樣啊,你看這褥子, 墊屁股下邊兒還這麼窮講究,這可是南邊兒安山上的繡女一年就能出一匹的安繡啊,這針腳比蠶絲都細。”伯山璽嘖嘖稱奇,不停拿手捏鬆軟的褥子,主要是那光滑的繡面,讓他愛不釋手。
茅小飛本來憋悶的心情,讓伯山璽這麼一嚷嚷,也悶不下去了。他也摸了摸這罕見又金貴的安繡,確實很舒服,不過他也沒覺得粗布麻衣有什麼不好。
“茅大哥,你說這些日子爲什麼穆參商都沒回來啊?”
“知道我今天就不去了。陳叔說他娘太久沒見他,留他在家裡多呆些日子,待到元宵節以後。”茅小飛輕聲道,“可他要在家裡呆這麼久的話,怎麼也不派個人回來說一聲,等我叫陳叔找人去問他才說。奇不奇怪?”
“哎,我可不敢說。”伯山璽把嘴巴一捂。
他小子鬼靈精的,茅小飛踹了他一腳:“說,有什麼可婆婆媽媽的,你是大姑娘啊?說話還帶臉紅的?”
伯山璽嘿嘿笑了兩聲,拖長着音調問:“你不覺着,穆參商把你擱這兒,有點金屋藏嬌的意思?”
茅小飛愣住了。
旋即更用力的一腳,把伯山璽踹得嗷嗷直叫,臉色都白了。
伯山璽擡起腳,抱住小腿,直瞪茅小飛:“大哥你怎麼踹人呢?他不是養着你的意思,留這麼大一堆人伺候你啊?”
這也不是沒有的事兒,有錢人在家外頭養個小情兒再正常不過。茅小飛略略蹙眉,緊接着斷然搖頭:“你能不能別瞎說了?”
“這不是你讓我說的嗎……”伯山璽委屈得直癟嘴。
路上再沒人說話。
茅小飛時不時撈開簾子朝外看一眼,街面上也沒有他想象的冷清,就是這段路比他想的長多了,足足小半個時辰都還沒走到。他耐着性子,對面伯山璽已經抱着臂睡着了,腦袋歪着,嘴角掛着口水。
轎子總算停了,茅小飛一把拍醒伯山璽,下了轎,眼前巍峨的府衙讓茅小飛微張開嘴。
後面陳管家來到跟前,朝茅小飛做了個手勢:“我去叫人通傳。”
陳管家走上去,跟門口的人說了句什麼,顯然守門的衛兵認識他,把人放了進去。
門口巨大的匾額上大大的兩個字——穆府。
按說這穆家世代忠良,該寫將軍府纔對,倒是夠低調,門上也看得出年久的痕跡,朱漆有些褪色。
個個守門的腰腿筆直,目不斜視,讓茅小飛不由自主想起在慶細當兵的那段日子,雖然沒怎麼參加拉練,但天不亮就起牀,口號繞山響的時光,還是在他腦子裡留下了很深的刻痕。也許不僅因爲他當過兵,更因爲穆參商十二歲以後,每天都處於那樣的環境裡,只要看到軍人,他第一個就會想起穆參商。
穆家門庭氣派,門口也是倆白玉獅子,只是每頭獅子壯碩的脖頸上都扎着紅綢。
“哎,”茅小飛手肘碰了碰旁邊的伯山璽,“這獅子身上綁綢子是什麼講究?”這時,茅小飛注意到,屋檐底下的燈籠也是一對兒大紅,門上還貼着一對兒紅字,這紅上加紅,看上去顏色不顯,茅小飛眯起了眼,細細地看。
“好像是東主有喜事吧?哎,茅大哥,你看那門上貼的,是不是一對兒雙喜?”
“好像是。”茅小飛嗓音僵硬了起來,一股涼意從腳底躥上來,茅小飛心頭一沉,就盯着那扇緊緊關閉的大門,陳管家才從那裡進去,門裡門外,儼然是兩個世界。
不到一會兒,大門又開,出來個人,陳管家站在門上朝茅小飛招手,茅小飛這才鬆了口氣。
伯山璽東張西望地跟在他後面。
走在穆家長長的、僻靜的走廊上,茅小飛大氣也不敢多出,來之前的凌雲壯志都被十數米高的巍峨院牆鎮住了。在這樣的深宅大院裡,無論外面多熱鬧,就算當街有人送親,這裡頭也是半點響兒也聽不見。
廊廡下面有僕役在掃雪,即使有人從廊上經過,也沒有一個人擡頭來看。整座府邸肅穆寂靜,只有掃雪的沙沙聲,僕人們各司其責,互相併不說話。
陳管家把茅小飛帶到一間花廳,站在門口不進去,下巴向花廳的方向點了點,道:“少爺已經在裡面等你,進去吧。”轉而又對伯山璽說:“小兄弟,我帶你去吃點茶,那邊備了些小點,隨意用些。”
伯山璽看了一眼茅小飛。
“你去吧,等會我過來找你。”說完茅小飛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推開了花廳門。
光從門口投入,晦暗不明的房間,隨着那一絲光,慢慢被照亮。
門響的剎那,茅小飛看清楚了那個坐在房裡的人,整間屋子裡就坐着一個人,他只看背影就知道是穆參商。
穆參商沒有立刻回頭。
茅小飛急急忙忙把門掩上,等他走到穆參商的面前,纔看清他身上裹着一襲黑色裘衣,臉色格外蒼白,神色顯得憔悴,一瞬間穆參商眼圈有點紅,他沒有急着開口說話,而是起身,伸出手臂使勁一把將茅小飛抱在了懷裡。
這一下勒得茅小飛肋骨隱隱作痛。
茅小飛已經清楚知道,發生了什麼。
“參商。”等穆參商鬆開,茅小飛立刻問:“出什麼事了?你娘爲什麼不讓你回去?有什麼事你說出來,我們一起面對。”
穆參商只是拿黑沉沉的眼睛定定看着茅小飛,他看的時間越長,茅小飛心裡就越感到寒冷。
“說話。”茅小飛粗聲道。
穆參商沉沉的目光看着他。
“說話啊!”茅小飛陡然高聲,一腳踹在椅子上。
一室寂靜,這一下動靜不算大也不小,外面也沒人來問。顯然穆參商已經讓人避開了,他到底想說什麼?茅小飛原地來回走了兩趟,又問:“你爹孃知道了?你跟他們說了?”
穆參商猶豫了很久,才遲疑地點了點頭。
然而,他的表情顯得心事重重。
茅小飛顫聲道:“他們不同意?”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本來他們就沒指望穆老將軍和夫人立馬就能同意。
“他們沒說。”穆參商第一次開口說話了,氣息不穩,聽上去有些虛弱和疲憊。
“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茅小飛鬆了口氣,“那你不要着急,還有轉圜的餘地,也不要跟你爹孃硬碰硬,在家態度好點,我找個時間,登門拜訪他們,把我們的事情,我們的經歷,詳細講給老將軍和夫人聽,一點一點讓他們改觀。”
穆參商嘴脣幾次動了動,最後都欲言又止沒有說出來,只艱難點了點頭。
一連數日的擔心放了下來,茅小飛摸了摸穆參商的臉,難過地說:“這幾天沒吃飯嗎?瘦成這樣,能不能讓人省點心?”
“沒胃口。”穆參商嗓音略有點發啞,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茅小飛,挑起他的下巴,輕輕和他碰了碰嘴脣,這個吻沒有深入,只是觸在一起。
“那你現在想吃飯嗎,讓人去傳膳,我陪你吃一點。”看見穆參商點頭,茅小飛出去叫陳叔,陳叔立刻去安排。
等飯的時候,茅小飛挨着穆參商坐下,他摸索着穆參商的手,把他粗糙的,骨節突出的修長手指摸着,在指骨間輕輕摩挲。
“你娘是不是讓你在家裡呆到元宵節後?”茅小飛問。
“嗯,她不想讓我去找你。”說話間穆參商咳嗽了兩聲。
茅小飛鼻端敏銳地聞到什麼氣味,一時想不起來。
“那元宵節過了,你就能回來了?”
“嗯,下個月要去北線督戰,陛下已經下旨,他們不敢抗命。”穆參商手指冰涼,忽然,他用力握住茅小飛的手,力氣大得茅小飛手指都被握得生疼。
“小飛哥,對不起。”
這話一出,茅小飛笑了,笑得又心酸又苦澀,這局面是理所應當的,他早就很清楚,在心裡想過一遍又一遍,但穆參商家裡不肯承認的考慮他也一清二楚。
“對不起什麼呀,你又沒揹着我娶媳婦,還讓我住在你府上,你府裡那些人把我當成他們的主子,雖然名分還沒有,這算有夫夫之實了,多等幾天而已,我不着急。”
一陣靜默。
茅小飛心裡有些不安,忽然問:“你們府上要辦喜事了?我看門口貼了喜字,門口獅子也掛了紅綢,紅燈籠什麼的,走廊底下也是,誰要辦喜事了?”茅小飛擡起眼,把穆參商盯着。
穆參商也直視他,良久,聲音低沉地說:“穆家的二少爺,要娶妻了。”
“你弟弟?那恭喜他了啊,那你娘肯定得留着你喝完喜酒才放人,定在哪天辦?用不用給他準備一份兒禮物?”一顆大石頭總算徹底放下來,茅小飛笑着問。
“讓人算過,正月十四最好,禮物暫時不用,以後你們見面的時候再補上。”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讓我見你的家人?”茅小飛問。
穆參商沉默了一會,爲難而內疚地說:“小飛哥,現在我還沒辦法正大光明帶着你,拜見我爹孃,他們都是固執的人,從小到大,我沒有違抗過我爹的命令。”穆參商一直在留意茅小飛的臉色,看見他嘴角那抹笑意凝固,難受極了,更緊地握住茅小飛的手,急道:“不過我穆參商發誓,絕對會正大光明明媒正娶地讓你做我的人,在我的府上,只有你纔是我唯一的夫人。”
本來茅小飛面帶微笑在聽,這時候忍不住噗嗤笑得前仰後合。
“誰是你夫人,老子像是給人當小媳婦兒的嗎?”茅小飛腳又癢癢想踹人了,最好是踹穆參商的屁股。
“那你是我夫君,只要我們在一塊兒,誰娶誰都一樣。”穆參商嗓子發緊,他太慶幸陳叔安排的這間花廳如此昏暗,茅小飛就看不清他下頜的鞭痕。背上已經被厚厚的皮毛捂出汗,浸得一身的傷口都激劇作痛,這樣暗的屋子裡,茅小飛也不會看見他緊繃得有些僵硬的臉。
每一句謊話,都像一盆鹽水,毫不留情潑在穆參商滿背的“家法”上。當初他對康紫鴻說那些話,說他在玩弄茅小飛,心裡就有過的異樣情緒,現在更強烈了千百倍。原來說違心的話,做不想做的事,會這麼難受,他今天才知道。
穆參商咬緊後槽牙,勉強自己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眉頭不易察覺地不時微微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