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焦土痕跡的前方, 匆匆滾過去一個人,荀癡從地上爬起來,呸呸兩聲, 無語凝噎地捋了一把紅頭髮。
“操, 混蛋畜生, 敢讓我在心上人面前出醜, 老子……”
茅小飛躲在草叢裡, 他倒很想看荀癡會怎麼對付這頭見所未見甚至聞所未聞的野獸,不對,應該是葉錦添所稱的怪獸。
“小飛!不要愣着!快跑!”徐柒大吼道。
山頭上的野獸略微活動了下脖子。
荀癡一手頓地, 卯足勁跑了出來,他紅色的頭髮獵獵飛揚。
茅小飛被一股力量往後拖, 拖出一截, 他才轉過頭, 對上的是徐柒焦急的臉,徐柒一腦門都是汗, 緊緊拽着茅小飛,不讓他再跑出去。
“讓荀癡去對付,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
那頭張揚的紅髮在烈日下十分奪目,荀癡攀住山崖上的藤蔓, 往上爬一截, 就往下掉一截, 反反覆覆數次, 才爬上山頭。
猛獸已經朝山下射出兩次金光, 它每射一次,就要休息一會, 趁他休息的時候,所有人朝着一塊巨大的石頭後面聚集。
當荀癡爬上山頂,剩下的人也都聚到了一起。
“他想做什麼?”葉錦添莫名其妙地皺起眉問,懷裡抱着舒筒。
“我們應該儘快離開這裡。”唐妙顫聲道,他躲在茅小飛的後面,不管離葉錦添太近,脖子上的掐痕還很明顯。
“離開?往哪兒走?你小子……”葉錦添再度咬牙切齒起來。
“師父,除了唐妙,沒有任何一個人來過這裡,至少他比我們清楚該怎麼走。”
“我看烏棱族的人是在耍咱們。”金沈不滿地嘀咕。
“別吵了,唐妙,你帶路。”茅小飛直起身,遙遙看見山頭上,荀癡已經爬了上去,那頭野獸轉過了頭,不時發出吼叫聲,但不再虎視眈眈盯着下面,“現在是最好的時機,馬上走。”
“怎麼走?那些沒用的馬都嚇得不敢站起來,難道車上帶的貨,都不要了嗎?”葉錦添冷聲質問,眼睛危險地眯起。
“胖郎神只有白天出來,我們可以晚上回來拿。”唐妙道。
“晚上誰來拿?就你一個人認識路。”葉錦添又道,“而且這些馬跑了怎麼辦?”
“把馬拴起來,晚上我們找到地方歇腳以後,派兩個人回來取。”金粟站出來說,“只要找到安全的地方歇腳避身,暫時我們就不要趕路了,這樣我們應該也不會離開太遠。”
舒筒扯了扯葉錦添的衣角,終於葉錦添閉上了嘴。
“誰去拴馬?”金粟掃了衆人一眼。
餘青和伯山璽自告奮勇,去之前伯山璽提出了一個疑問:“把它們拴起來,要是遇到危險,他們也跑不了了。”伯山璽扭頭朝唐妙問:“這種野獸吃馬嗎?”
“不知道,我只是聽姬先生說過,這種東西很喜歡用眼睛裡的金光射人和各種動物,吃不吃我不知道。”
茅小飛道:“別管那麼多了,現在我們帶不走馬也帶不走貨,只能這麼辦。”茅小飛擡頭看了一眼山頭,現在已經看不見荀癡和那頭野獸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下山的路上,荀癡會不會已經被吃了。如果荀癡被吃了,他們裡面就沒人能躲得過被這畜生吞吃入腹的厄運。
拴好了馬,衆人只得跟在唐妙後面,匆匆離開山頭,他們連路都來不及仔細看,其實看不看都一樣,只能粗略根據樹幹上的青苔,林中草木生長的疏密情況判斷方向,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纔是對的。
大概走了半個時辰,一個山洞出現在視野裡。
“在這裡躲一下吧,等你們的同伴。”遇上這樣的怪獸,唐妙也覺得愧疚和丟臉。
“這裡不會有危險吧?”金沈大咧咧地問。
唐妙沉默着走進山洞,數人無話可說地跟上去,山洞裡一股濃重的潮溼氣味,不好聞,黑暗也讓人感覺身上粘了一層甩不掉的黏膩感。
“我們要在這裡呆多久?”葉錦添的聲音不耐煩地說。
“等到天黑,或者也可以去外面等,我看過了,洞口有不少石頭,要是有突發狀況,再躲進洞裡也行。”唐妙說。
於是大部分人都不願意待在洞裡,到外面等去了。唐妙在洞裡呆了一會,和金粟一起查看洞裡的情況,清理出部分腐爛的草皮,也走出來。
一羣人就地圍着火堆坐下,烤乾頭髮,順便抓了幾條魚來烤。
茅小飛用在烏棱族買的幾種沒見過的香料和一小瓶蜂蜜,把長長的,沒什麼刺的河魚烤得金燦燦的分給衆人。
葉錦添臉色這纔好一些。
“師父,之前你不是帶了一張地圖出行嗎?”茅小飛想起來問。
葉錦添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張地圖只到桀林邊界,離開上齊三四百里外就模糊不清了,這鬼地方,基本沒人來過。”
“還是有人來過的。”茅小飛道。
葉錦添陰測測地扯起一邊脣角:“上一回,還是我爹的好兄弟來過,他帶回去了玲瓏火花,後來被我爹一刀殺了。不,是兩刀。”
“……”
“他們還沒來得及留下地圖,就已經死了。”葉錦添睨起眼,嘴角一抹細微的弧度。
“你爹這次給你的年禮單子,是讓你找玲瓏火花吧?”茅小飛忍不住說了出來。
葉錦添面上一僵,看了一眼金粟。
“沒人泄密,你硬要來桀林,而且你爹那麼神通廣大,要什麼東西得不到。加上你們兩個……”他總不能說你們倆都是神經病,茅小飛話到嘴邊臨時改口,“虎父無犬子,大概他和你想到一塊去了,你在調查舒筒中的藥,他也在查。而且他可能比你知道的還要多,所以才讓你來桀林。”
葉錦添臉色好了點,沉吟片刻,說:“已經到了這裡,沒有人能獨自原路返回。告訴你們也無妨,我爹是讓我來找玲瓏火花,不過聽了那個姓姬的僞君子所說,即使我爹要的不是這個,我也要得到它。”葉錦添轉而看向舒筒,他的臉色變得無比溫柔,彷彿和剛纔彆扭又殘酷的他不是同一個人。
“那就等到天黑,我們把貨取回來,既然玲瓏火花有毒性也有藥性,也許,用不着我們親自去找。”茅小飛和葉錦添對視一眼,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一塊。
一樣有價值的東西,只要想賺錢的人,就不會想不到要去採。
“不過我爹確實沒說,一定要鮮花。”葉錦添摸出一封信來,他貼身收着,信紙還帶着他身上的溫度。
“確實沒說。”茅小飛點點頭,信上只是說讓他帶玲瓏火花,還有虎鞭、鹿茸回去。
用烤魚填飽肚子以後,金粟讓所有人原地休息,徐柒讓茅小飛躺下,躺在他的腿上。茅小飛閉着眼睛,抄起手,眼皮底下眼珠卻一直在緩緩地滾動。
葉霸江要玲瓏火花幹什麼?這裡頭除了有一層向他兒子暗示自己對他的行動了如指掌的含義,一定還有別的深意,這瘋老頭不會做無緣無故的事,就像他以爲葉錦添要帶他上路只是一時興起,後來卻證實,要是沒有葉錦添的幫忙,可能他在突破第三重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葉霸江、黑龍幫,突然滲透進慶細、上齊兩地的青龍幫,還有葉錦添第一次見茅小飛他們一行人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一個滌月宮,似乎是桀林一個了不起的大幫,幫主還是個千嬌百媚的女人。葉錦添是葉霸江的兒,那他就一定有個娘……
一絲模糊的線索在茅小飛的腦海裡一閃而過,他猛然睜開了眼。
跟着徐柒也睜開眼。
“怎麼了?”
茅小飛坐起身時,徐柒虛虛扶了他一把。
“沒事,我想去找口水喝。”茅小飛滿頭是汗地起身,朝之前抓魚的小河邊走去,冷水拍在臉上,他清醒了不少。
河水裡倒映出他蒼白的臉色。
同時,映照出另外一個人,就站在他的身後。
“葉錦添,你都瞞了我們些什麼?”茅小飛深吸一口氣,起身朝旁邊挪出一段距離,警惕地盯着葉錦添。
葉錦添蹲下身,也洗了把臉,半晌,他看着水面臨江滑翔的飛鳥,攥緊拳頭,笑了笑說:“你也是沒孃的人,難道不懂我在想什麼?是我小看了你,想不到你一個普通人,分析事情的能力卻不差。沒白收你這個徒弟。”
“你不是爲了舒筒才冒險來到這裡找玲瓏火花的?”茅小飛心中一凜。
“怎麼可能只是爲了他不遠萬里來這裡,冒着隨時送命的危險,就算我再怎麼寵他,他也只是我飼養的一隻可愛貓咪。你會爲了貓貓狗狗,幹出這等蠢事嗎?”
茅小飛冷下臉來:“你最好現在就把話說清楚。”他的目光越過葉錦添,看見出來找葉錦添的舒筒,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葉錦添陷入癲狂的回憶之中,嘿嘿笑了兩聲。
“想不到我這樣的天之驕子,也跟你一樣,是個可憐蟲,老天的安排真是可笑。”
茅小飛沒有接話,朝不遠處的舒筒使眼色,示意他趕緊走。
舒筒猶在發愣,向前邁出兩步。
“年禮要趕在除夕以前送回去,我們的時間不多。”茅小飛道。
“遲一些也無妨,玲瓏火花我會找到,還會找到那個拋棄我的女人。”葉錦添咬着牙略帶恨意地說。
“你恨她?”
“難道你不恨丟下你的父母親嗎?”葉錦添冷道。
說真的,茅小飛還真的沒有恨過生身父母。
“那會我太小了,很多事情長大以後也不記得了。雖然吃了不少苦頭,現在卻也過得不算很差,而且,他們也在四處找我。”茅小飛說。
“看來是我錯了,你和我還不算同樣的人,你的父母還在到處找你,我的母親,卻是一眼也沒有來看過我。我想,這個驚喜一定夠大,夠讓她從宮主的寶座上跌下來。”葉錦添臉色陰沉,略帶狠毒地說。
“你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你有別的計劃,就應該說出來,告訴所有人。”
“我纔是青龍幫的少主,你們所有人,都只能聽令於我!”
茅小飛深吸了一口氣,沒憋住,嚷道:“這世上沒有誰天生就是主子,就該主宰別人的命運,你不過是投胎投得好一點。是,在青龍幫你叫人給你打洗臉水洗腳水鞍前馬後都沒問題,現在你在哪兒?你離慶細有多遠?時間、地點都不同了,沒有誰是該賠上性命聽命於你的,你可以奴役別人,卻沒辦法勉強別人爲你去死,要是勉強之下,爲你去死那也不能起任何作用,不過是無緣無故地死人,死了人,你也得不到任何好處。”茅小飛情緒激烈地喘了兩口氣,頹然地坐在地上,摸到地上有一塊大石頭,隨手丟進了溪流,冰冷的水飛濺到兩個人臉上。
葉錦添抹了一把臉,看上去冷靜了點,他聽見茅小飛發啞的聲音疲憊地說:“這一路死了太多人,拿到玲瓏火花我們就該返回慶細。”
葉錦添嘴脣難看地抿緊。
不遠處,舒筒站着,他沒有走過去,站在這裡,足夠他把前面兩個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的小臉煞白,風扯起他頭上白色的髮帶,交纏在烏黑長髮裡,別有一番悽楚落寞。
茅小飛又撿起一塊石頭,這次沒有扔進水裡,他拿在手上把玩。
“既然你娘還活着,你也大概知道她在什麼地方,爲什麼不去問你爹呢?桀林是她熟悉的地方,她要是不想見你,有的是辦法。”茅小飛還是把石頭扔了出去,溪水依舊不徐不疾地流動,沒有起一絲波瀾。
“不就是你怕死嗎?搬出這麼多冠冕堂皇的說辭。”
茅小飛縮了縮脖子,緩緩地說:“我是怕死,我這條命寶貴着,還有那麼多地方我沒去過,那麼多好吃的沒吃過,還沒有看着我兒子娶妻生子考狀元,沒有……”茅小飛頓了頓,眸光剎那黯然,最近每當他想起穆參商,心情都忍不住沉重起來。
茅小飛籲出一口氣,小聲說:“總之,還有很多事我沒做,我也還年輕,能不死我爲什麼要去死?誰知道下輩子是做豬還是做狗,這輩子好不容易當了個人,就該賺個夠本。”
“無論什麼樣的人,富甲一方、王侯將相,最後也就是一抔黃土。”葉錦添冷嘲道。
“是啊,富甲一方的人享樂過,王侯將相睥睨過天下,到死也是美滿愜意,再知道人一閉眼去向何方,解開這個大惑,堪稱完滿。這些,我都還沒有體味過,所以我捨不得死不是也應當嗎?”茅小飛側過臉,看着葉錦添,每次直視眼前這個人,還是讓他內心有一種倒抽涼氣的悸動。
世間竟然有這樣的人,美得既殘酷又找不出一絲破綻,就算靜靜坐着動也不動,也有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彷彿能撕碎人心。
茅小飛眼角餘光瞥見舒筒還在,淡淡道:“剛纔你說只把舒筒當成貓貓狗狗,是真的嗎?”
“是不是,跟你沒關係。”葉錦添冷道。
“你們小時候就認識?”
葉錦添皺了皺眉,半晌,纔不太情願地回答:“我找了他很多年,也找了很多人來代替他,我不知道他對我而言是什麼,我只知道,是我的,我就不會讓他有機會離開。”
“葉錦添,你這麼霸道自私,誰會受得了你?”茅小飛無奈道,站起身,舒筒已經不見了,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就在茅小飛走出十數米時,身後傳來轟然水響,茅小飛轉過去一看。
葉錦添泄憤一般出掌,把河水炸得爆出團團白浪。
茅小飛走回山洞前,喊了兩個人去把被炸暈的魚撿回來,晚上接着烤。
他回到徐柒旁邊坐下,脫下靴子,把硌得腳掌一直疼的小石子抖出來,就着火,烤乾靴子,重新穿上去,整隻腳都被烘暖了。他有點想睡覺,就靠在徐柒的腿上,抓着金沈的半面遮臉的長髮在手指上繞圈。
天快黑的時候,金粟選出兩個人,分別是伯山璽、餘青,讓他們原路返回去牽馬。
伯山珏自告奮勇也要去,大概是去保護他弟弟,金粟也準了。他們每人配備三套兵器,甚至金粟讓他們帶了幾張餅和一些肉,讓他們如果遇上危險,就暫時躲避起來。
餘青親手把一條完整的馬腿上撕下的肉用一個布包拴在身上。
“要是遇上吃肉的猛獸,用馬肉暫時吸引它。”金粟說完,分別拍了拍三人的肩膀,送他們走出一段,才走回來。
茅小飛在烤魚,同樣是烤魚,這一次,沒有白天裡暫時逃脫危險的悠閒,只有沉悶,沒有人交談,只有魚鱗和柴堆偶爾爆開的噼啪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