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話你們儘快說吧, 就算是我,晚上出來也不能太久。”穆星雲一個眼神示意,陳宋推着他在地面無聲滑行的輪椅退出門去。
這裡是離穆家最近的茶館, 二樓雅室, 壁上掛的是琵琶, 彈唱的歌女被打發了, 桌上擺着四樣小點, 誰也不可能真的去吃。
“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半晌,穆參商先開口了, 他沒擡頭,傾身給自己倒了杯茶, 杯中的茶水不平靜地顫動不已。
第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第二杯他已經恢復了鎮定, 徐徐將杯子推到茅小飛的面前,順着茅小飛撐在膝蓋上的兩手向上看去。
茅小飛正襟危坐着, 這樣的姿勢應該讓他有些難受。
“在我面前,你用不着這麼拘謹。”穆參商一哂,“我們還是朋友。”
茅小飛端起茶看了一眼,一口喝乾,盤在一起的腿伸出一條, 他的手順着袍襟, 貼着自己的小腿往下摸去, 動作隱沒在桌案後面。他的眼看着穆參商, 淡道:“什麼朋友?我回去以後, 就是上齊子民,我們不可能是朋友, 只能是敵人。”
穆參商僵住了。
“而且,我在慶細軍營裡待過這麼長時間,你以爲我真的就顧着養雞了?”茅小飛意有所指地說。
沉默片刻,穆參商道:“用兵之道千變萬化,你構不成威脅。”
“是嗎?”茅小飛曼聲道。
突然,一道銀光閃現在他的手裡,穆參商眼瞳急劇緊縮,那柄出現在茅小飛掌心裡的匕首調轉了方向,銀亮森冷的刀鋒抵住他自己的胸口。
茅小飛目光堅毅,細長柔和的眉目舒展開,掛着三分難言的得意。
“茅小飛,你想幹什麼?把刀放下。”穆參商嗓音不自主顫抖,他臉色本來不好,這時幾乎完全退淨了血色。冷靜,他必須冷靜。穆參商搭在腿上的手不自主收緊,揪緊了褲子。他深吸一口氣,壓抑着以淡漠的口吻說:“我已經答應放你走了,你還想要什麼?你不必這樣……”穆參商咳嗽起來。
刀尖始終沒有離開茅小飛的胸口,他臉上是前所未有過的認真:“我要知道,你爲什麼要娶那個什麼姜家的女兒。”頓了頓,又道:“要是你有一個字隱瞞,這把刀就會順着這個方向捅進去。”
“你瘋了!”穆參商起身太猛,把桌案踹出一截,他一隻手按住矮案喘息,難以置信地盯着那把匕首,前端已經在茅小飛的衣服上頂出一個錐形。
“你怎麼能拿性命做賭注,你這條命是我救的,你怎麼敢……”憤怒和恐懼死死攫住了穆參商,這不是昨天,現在他根本制不住茅小飛,要是茅小飛頭腦一熱,什麼都完了。
“刀在我手上,沒什麼不敢。”
“你還有個兒子。”穆參商慌張地喊出聲。
茅小飛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他小子這輩子有福,不用像我小時候那樣沿街乞討,他老子給他留了家財萬貫,不虧。”茅小飛明裡暗裡說的就是穆參商讓人送的那些金銀珠寶,接着,他提示道:“你瞞了我什麼?”
“穆家和姜家必須聯姻,這是陛下的旨意,我要是抗旨,整個穆家就都完了!無論如何,我受了穆家的養育之恩,這是我的責任。”穆參商艱難道。
“不對。”
穆參商眼睜睜看着茅小飛嘴角浮現一絲淺笑,當刀尖刺進他的心口,暗色的血水極其緩慢地洇溼茅小飛身上的靛藍前襟。
“茅小飛!”穆參商一聲暴喝,猛地朝茅小飛撲了過來。
這一下牽動背部反反覆覆尚未癒合的傷口,穆參商控制不住痛叫一聲。
茅小飛已經閃到一邊,他站在穆參商的面前,居高臨下看着他,不知道是同情他或是同情自己。茅小飛搖了搖頭:“我是賤命一條,穆參商,你記着,這條命是你欠下的,這一輩子到死,你都欠我的。”茅小飛手上用力,疼痛激起他側頸的筋突起。
“轟”的一聲巨響。
千鈞一髮之際,穆參商撞了過去,用盡渾身力氣撞在茅小飛的腰上。
兩人的視線都追着匕首,穆參商背貼地,奮力拿腳踹開匕首,茅小飛大腿才一動,穆參商擰住他一雙手腕,用渾身重量壓住他,不讓他去撿那倒黴玩意兒。
“一個人想送死,你能看得住嗎?就算你再有本事,也看不住一個想自殺的人。”茅小飛冷道。
穆參商猛地低下頭,眼裡躥動着讓人心驚肉跳的瘋狂。
砰的一聲響,茅小飛腦袋被撞得直冒金星,後腦勺接踵而來的劇痛就像有人在他腦袋裡敲鑼打鼓一樣強烈刺激。
“你他孃的……”茅小飛回過神來,一把把穆參商推開,下一刻卻又被穆參商死死撲在了地上。
穆參商雙目通紅地按住茅小飛的肩膀,吼道:“別動了!你他媽別動了!”
茅小飛哪兒會聽他的,現在的穆參商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就在茅小飛要再次推開穆參商時,一個絕望粗暴的吻讓他下半身軟了一下,就這麼一下,衣襟被果斷分開。
嗖然的涼意讓茅小飛心裡打了個突。
“你別動了。”穆參商嗓音裡帶了哭腔。
這讓茅小飛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望着他,而穆參商沒有看他,他從衣服上撕下布條,給茅小飛止血,傷口並不深,很快就被包紮好了。
“你贏了。”穆參商眼角溼潤,鼻子微微發紅。
怎麼好像是他欺負人一樣?茅小飛很爲自己不平。這倔驢肯開口,他的目的達到了,這才覺得傷口疼,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早認輸不就好了?扶我起來,疼着呢。”茅小飛遞出一隻手去。被他握在手裡穆參商的手很涼,輕輕顫抖着。
穆參商把茅小飛拽起來,不由分說一把抱住了他,他的臉貼着茅小飛的脖頸。
茅小飛覺得頸子裡有點潮,也不能確定是穆參商流淚還是自己流的汗,只是心裡有點憋悶難受,他揉了兩把穆參商的腦袋,把人推開些許。
“說吧,穆小將軍,願賭服輸。爲什麼要娶妻,爲什麼突然又願意放我走了,不是要把我關起來也不願意讓我走嗎?你還瞞着我多少事情?”
穆參商避開茅小飛尖銳的目光,他起身推開窗戶,一陣冷風穿過窗,室內稀薄的血腥氣散去。
“我帶你去個地方。”穆參商攬住了茅小飛的腰,帶着他要翻窗。
茅小飛按住穆參商的手,換了個姿勢,換他攬着穆參商,他笑了起來,揚起下巴:“還是我來帶你。”
·
還沒入亥,水上小樓的窗戶裡就熄了燈。
茅小飛扒開面前的蘆杆,遙遙望了一眼遠處:“這麼冷的天,怎麼讓一個姑娘住在水上。”
“她爹續了弦,現在的夫人另有一子一女。”穆參商道。
“你倒是很清楚。”茅小飛揶揄道。
“我同她私下見過面。”穆參商越說越小聲。
茅小飛沒說什麼,外面五人一行的護院走了過去。
等護院走遠了,茅小飛才半抱地扶着穆參商走出藏身的草叢,兩人不敢多逗留,順着通往湖裡的小道,走到小樓前。
茅小飛上去敲門。
樓裡亮起了燈。
茅小飛緊張地四處張望,突然被人握住手,差點嚇得他叫出聲。
穆參商輕柔地捏了捏茅小飛的手,門開時,茅小飛下意識往後抽回手,穆參商南面一陣失落。
來開門的是個女子,當然是個女子,伺候這官小姐的也只能是個女的。茅小飛暗罵自己傻,往旁邊把穆參商讓了出來。
畢竟穆參商和這家小姐私下見過面,應該是認識的。
結果果然認識,而且倆人還站在門口四目相對了起來。
茅小飛不是滋味地冷眼旁觀片刻,那女子才反應過來,將兩人請進門,又小心地探出身去,良久,確定沒人跟着才關上了門。
原來這裡只有一個人,就是給他們開門的女子。女子身着白衣,怕冷地裹着一襲鮮紅棉披風,房中有火盆取暖,說不上多冷。
“你怎麼來了?”那是個生相柔美的女子,話音卻粗啞得像個男人。
“我不能娶你了。”穆參商冷冷道。
金屬磕碰在一起的聲音刺入耳內,女子兩攏秀眉猛然蹙起,轉向旁邊坐着的茅小飛,手爐裡滾出來的鮮紅炭塊灼到她的手掌,她彷彿也不覺疼。
“你是誰?”
來之前茅小飛沒想到是要直面穆參商的新娘,現在他明白了,這間樓裡就一個人,就是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沒人服侍她,她獨自一人住在一座水上小樓,處境顯然不妙。
茅小飛把她的手爐撿起來,合上,輕輕嘆了口氣:“你手燙傷了,有沒有藥?”
姜家小姐眼圈漸漸涌起紅,隱忍不發的眉睫俱在激顫。
“就是你嗎?穆參商帶回來的上齊男人。”說話間她縮回手,右手握住燙傷了手掌邊緣的左手手腕,毫無避讓地直視茅小飛,尖銳的目光像要在茅小飛臉上盯出個洞。
茅小飛訕訕一笑,旋即下頜上擡,展眉向着女子拱手:“就是我,看不出來,我還挺出名啊?”
“鎮國大將軍的犬子,大張旗鼓帶了個男人回來,安排在自己的住宅裡,京城裡沒有人不知道。那麼,你纔是我要求的人了。”女子微翹的鼻頭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情緒波動才通紅起來,她將礙事的披風一撩,直直朝着茅小飛跪了下去。
隨着那個頭磕在地上“砰”的一聲,茅小飛幾乎感到自己又要輸了,還是潰不成軍丟盔棄甲的狼狽。
一隻手攬了上來,穆參商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朵響起:“我不會再犯錯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茅小飛懷疑地看了穆參商一眼,一拍大腿,差點叫起來。
他現在不想知道了行不行?被女人這麼一跪,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趕緊跑,就當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