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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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什麼名字?”

“茅小飛。”茅小飛緊張地繃直身,留神不露出自己缺了一塊的下牙。

“哪兒來的?”

“上南城。”

嘩啦啦雪白花名冊翻過去,對方是個高瘦的兵,懷疑的目光把茅小飛從頭髮絲到腳趾擼了個遍,又倒過來把花名冊翻了一遍,啪一聲把冊子拍在桌上。

“咱們營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這裡,沒有你,你可以走了。”

當即茅小飛心裡一陣悲一陣喜。喜的是不用留在軍營裡過苦日子,悲的是怎麼走出去,這裡四面環山,就他那遲鈍的方向感,下輩子也走不出去。

“您再仔細看看,是不是看漏了……”話音未落,那兵難看的臉色堵得茅小飛沒法再說下去,他耷拉着頭,走出營帳。  外面排着長長一列人,吆五喝六的,帳內排的人鴉雀無聲,帳外卻彼此交談起來,看見茅小飛出來,粗粗過一眼,又都當做沒看見。

到了營門,茅小飛被一個看上去有官銜的人叫住,他頭上戴着重重的盔,手按在劍上,多看了茅小飛一眼,手下就極有眼力見地把人攔了下來。

“哪個營的?怎麼回事,號衣不穿,帶着包袱想當逃兵不成?”

“我還沒參軍……”茅小飛囁嚅道。他哪兒遇到過這麼尷尬的事,從前也就是給人打打雜,不是在府內,就是在院內。從小帶點兒營養不良,臉色白中泛青,一看就是捱揍而不是揍人的那個。

“不是參軍,能找到這兒來?白白翻山越嶺閒得慌?”

茅小飛沒辦法,只好翻出他的木牌子,訕訕道:“我爹說拿這個來這裡報到,家裡送我來的車伕已經走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想着下山得走斷腿,還可能在深山老林裡迷路,茅小飛不得不硬着頭皮說:“能不能找兩個兵,送我下山去。”

一絲精光閃過那長官的眼底,很快恢復正常,他一本正經地動了動下巴:“拿來我看看。”

那是一枚木頭刻的牌子,上面有茅小飛的名字,還有一圈圖案,茅小飛已經看過了,是蘭草。搞不明白什麼意思。不過在茅小飛有限的認知裡,得出的結論是,慶細人真有錢,參個軍還有專屬的令牌,這待遇,擱上齊只有大內纔有。

“誰查的花名冊,我就知道有你,跟我來。你爹?你爹多大了?你爹有你大嗎?”長官邊問他自己邊就笑了。

這情勢陡轉,茅小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已經走出一截的長官轉過頭來,肅容沉聲:“跟上。”

茅小飛的軍營生涯就這麼開始了。

先是被那守在門口的攔路虎帶回新兵蛋子登記處,瘦高個見到領茅小飛來的長官,臉上一絲懷疑的影子都沒有,要不是他嘴脣下方那顆媒婆痣還如此前一般耀武揚威,茅小飛真以爲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分到屬於自己的號衣,茅小飛抱着衣服走出營帳,那時候朝陽剛剛升起,天地間一片暖烘烘的金色。茅小飛遙遙望着遠方,彷彿那太陽不是在天上升起,而是在他心裡。

住的是大通鋪,一排二十個人,睡下後連翻身都困難。經過小半日的信息交換,茅小飛弄明白了兩件事:來這裡參軍的都是些販夫走卒,通常由於家裡窮,才賣身參軍;現在是晚秋,慶細與上齊簽訂了暫時休戰書,高掛免戰牌。

茅小飛的左鄰,是個身材圓潤的胖子,右舍倒是長得很精神,身上靛藍的袍子,雖不金貴,洗得卻很乾淨。

胖子叫許邱。

“叫我阿七,或者徐柒。”靛藍袍子說。

“嘿嘿,你姓徐,我姓許,咱們真有緣。”胖子說話時腮上肉抖個不停。

這裡晚上睡覺都是人擠人,睡覺的時候茅小飛更喜歡胖子,挨着很軟,而且溫暖。通鋪大門到了夜裡用石頭壘上,但也不能封死,沉重的牛皮門簾常常被風吹得嗚嗚作響。第一天晚上茅小飛根本無法入眠,再是個不受寵的“王妃”,那居住環境,和現在也天壤之別。

第二天茅小飛醒來。

偌大的一頂帳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連忙跳起來,拉扯着穿上號衣。門外天才矇矇亮,戰士們操練的聲音已經震天動地。

傍晚,腿上綁着兩個十斤重沙袋的茅小飛,總算完成百里跑,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懲罰”他的士兵丟下一句“劉副將讓我告訴你,明天早上再遲到,就軍法處置。”

茅小飛累得眼冒金星,午飯也沒吃,早已經飢腸轆轆。

他彎下腰,把沙袋解下,兩腳恨恨蹬開。紅彤彤的夕陽從山背後落下去,茅小飛感到一顆心也隨着那太陽沉沉落下。

早過了吃飯的時辰,茅小飛拖着兩條灌鉛的腿回自己的地方,他一進帳子,就敏銳地感到所有人都在看他,但當他看回去,那些人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各自摳腳傳閱小冊子。

就在茅小飛一屁股要往牀上坐時,斜刺裡一條腿伸來,把他絆了個馬趴,還正好趴在軟軟圓圓的許邱身上,要不是他反應快,差點來個嘴對嘴。茅小飛捂着自己嘴,怒不可遏地爬起來:“你幹什麼!”

“不怕死你就睡。”徐柒的聲音說。

這下茅小飛纔看清,灰色的破舊棉絮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硬殼蟲,蜈蚣、蠍子是他認識的,還有不少不認識的。他兩眼一擦黑,差點暈過去。

“誰幹的?”渾身發抖的茅小飛站起來,環視一週,看見的只是烏壓壓一片人頭,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甚至是看他一眼。

“這是誰幹的?”茅小飛怒吼道。

“吼什麼吼,到睡覺的時辰了!明天早上不操練了啊?”不知是誰回了一句嘴。

頓時不少人出聲應和,還沒到睡覺的時候,士兵們就紛紛倒在牀上,扯起被子遮住頭。

“算了。”許邱訥訥道,他也躺在自己的破棉絮上,許邱這人很有原則,能躺着絕不坐着。

“趕緊弄乾淨,我陪你去。”說着徐柒扯起茅小飛睡的棉絮,裹在一起,拉着他朝外走去。

茅小飛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從自己的鋪走到帳門彷彿用盡了他渾身的力氣。

徐柒拽着茅小飛的胳膊,一直把人拉到校場旁的空地上,才鬆手。

“站遠點,別過來。”

一路茅小飛都在發愣,有些疑問呼之欲出,比如說爲什麼花名冊上最初沒有他的名字,又爲什麼那個長官當着他的面在花名冊上補了一筆茅小飛,那名長官就是劉副將。

“徐柒。”

徐柒把茅小飛的棉絮抖開,掛在一條伸在半空的樹枝上,從兵器架拿了一根木棍正在用力抽打。

“什麼事?”

“今天什麼人在我牀上放的,放的蟲子?”其實茅小飛不覺得徐柒會知道,但他總得找點話說。

“不知道,我們回來時已經有了。”

等着徐柒清理好棉絮,茅小飛亦步亦趨跟着他,忽然扯了扯徐柒的袖子。

“我真的不知道。”徐柒的神色已透出些無奈。

“不是,我想問你這個。”茅小飛掏出那塊木牌子,遞給徐柒,“你來的時候有這樣一件信物嗎?”

徐柒的手指摸過那面木牌,看了一會,搖頭:“當兵衝鋒陷陣的都是窮人,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等我們死了,名字都不會留下。”那一刻徐柒看茅小飛的眼神有點不一樣。

這一晚茅小飛沒能踏踏實實睡着,他有點覺得自己上當受騙,恐怕頂替恩公來這裡參軍本就有問題,尤其有問題的是劉副將。加上怕第二天再遲到,不敢睡得太沉,天亮之前反反覆覆醒了兩三次,一直迷迷糊糊。

這一次許邱早上一動,茅小飛立刻就醒了過來。

許邱收回拍徐柒的手,尷尬地看着茅小飛:“你醒啦?”

“該起來了?”一骨碌爬起來,茅小飛搖醒徐柒,三人一起出去洗冷水臉。

這個天兒的水,冷得就差結冰,拍到臉上再迷糊的人也得徹底醒過來。

看見茅小飛出現,劉副將有一瞬愣神,意味不明地看了許邱一眼,許邱畏畏縮縮把脖子一收的動作恰好落在暗暗留心他的茅小飛眼睛裡。

茅小飛這人不傻,於是一面操練,一面盯着許邱。

午飯吃的是青菜和糙麥做的窩頭,茅小飛厭棄地一口一口啃下去,吞得直伸脖子。要是換他茅小飛來蒸窩頭,絕不是這種乾巴巴啃泥巴似的口感。

吃完飯所有人回營帳睡覺,許邱卻沒在,茅小飛左右看看,大家都躺着,沒人留意,正要起來,袖子被人拽了住。原來徐柒沒睡,正警告地看他。

茅小飛從徐柒手指裡扯出自己的袖子,義無反顧地起身,躡手躡腳從橫五豎六亂睡在一起的士兵之間穿過。

靠近劉副將的營帳,茅小飛忽然放慢了腳步。

午休時候的軍營格外安靜,眼下是休戰期,小兵們的基本活動就是起來操練,中午吃飯午休,下午接着操練,有時候晚上也有別的營被拉出去,第二天一早纔回來,具體去做什麼,還沒輪到茅小飛頭上,他自然不知道。

老話都說,官高一品,泰山壓頂。劉副將手底下管兩個營,真要是他有什麼問題,茅小飛自問,沒辦法拿他怎麼樣。

就在這時,紋絲不動的帳門微微顫動。

茅小飛一個漂亮閃身。

“不好好幹,就別想着吃,就你這樣的,能上陣殺敵?別忘了你娘。”略顯嚴厲的聲音帶着一絲識別度極高的沙啞。

垂頭喪氣的許邱從茅小飛面前走過去。茅小飛探出頭,看見劉副將已經回到帳子裡,這纔跟上許邱,許邱高有九尺,身形極魁梧,早晨跑步的時候,茅小飛跟在後面就覺得他跑一下,地能抖三抖。

“許邱。”

大概沒想到茅小飛會在這裡跟着他,許邱人沒轉過身來,已經渾身一個哆嗦,直接蹲在了地上。

見勢頭不對,茅小飛眼疾手快捂住許邱要放聲大哭的嘴,拼着一條小命,把他拽到一個堆草垛的小屋後面。

許邱坐到地上,一通大喘氣。

“你怎麼回事,想把別人叫來嗎?”茅小飛覺得許邱不只是胖,還胖傻胖傻的。

“我、我沒想要害你。”許邱抽抽噎噎,“都是劉副將,他說一天多給我一個饅頭。”

審問尚未開始,許邱就把劉副將賣了。茅小飛徹底沒脾氣了,一根指頭戳得許邱後腦勺在牆上砰砰地磕,“敵軍要是抓了你,咱們這邊必須全軍覆沒,你比那些什麼子的兵法,什麼七十二變三十六計都靈驗。”

許邱沒聽明白,眼圈兀自發紅,可憐巴巴地望着茅小飛。

“這回劉副將叫你幹什麼?”茅小飛不耐煩地踹了許邱肥胖遲鈍的小腿一腳,“起來,別坐着,要是有人來,隨時準備跑。午休時間在外面閒逛,要挨十棍呢!”許邱皮糙肉厚禁得住,茅小飛還不想捱打。

“他叫我,早上不要叫你起來,集合不要通知你,今天晚上咱們營要出去操練,他叫我想辦法給你的水裡放這個。”許邱手心裡一個皺巴巴的紙包,茅小飛拿過來一看,聞了聞,立刻氣炸了肺,是市井裡使下作手段最常用的蒙汗藥。

“下九流的東西他也帶到軍營裡來,你們慶細人要完蛋了,活該被上齊連下四城。”

這是去年底的事,上齊派使臣求和親也有個因由,便是連輸了四場。但入秋後,雙方都要休養生息,又怕其餘三國趁勢偷襲,這才立了個君子協定。

眼睜睜看茅小飛把紙包裡的藥粉倒了,連紙也撕碎,許邱傻了眼,他嘴一咧。

茅小飛連忙再次捂住他的嘴,凶神惡煞地威脅道:“閉嘴,不然我讓你嚐嚐這包東西。”他掃了一眼地面,倒是倒了,還可以撿起來,還可以連一把土一起撿起來。

許邱臉漲得微微發紅,連連眨眼。

“你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今天晚上我也不去操練,聽明白了嗎?”茅小飛蹲下身,與許邱視線齊平,略帶警告地說。

許邱忙點頭。

茅小飛見他答應,鬆了手,也不與許邱一路,飛快跑回營帳。迎接他的是沒睡着的徐柒,等茅小飛躺下,他湊在茅小飛耳畔以極低的聲音問:“怎麼回事?誰在整你?”

茅小飛防備地看了一眼徐柒,翻過身去,沒有回答。

讓茅小飛滿意的是,徐柒出人意料的識趣,看他不想回答就不再追問。這一天的晚上對茅小飛來說至關重要,直接關係到他是要留在軍營讓人不斷穿小鞋,還是溜下山從此流浪天涯。

然而茅小飛沒想到的是,在整件事中,他實在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25.二十五10.十77.七十七105.一〇五5.五41.四十一135.一三五64.六十四101.一〇一101.一〇一109.一〇九60.六十20.二十56.五十六17.十七110.一一〇122.一二二107.一〇七135.一三五54.五十四47.四十七101.一〇一127.一二七110.一一〇136.一三六54.五十四91.九十一116.一一六137.一三七58.五十八85.八十五136.一三六44.四十四93.九十三7.七64.六十四93.九十三92.九十二84.八十四100.一〇〇61.六十一19.十九41.四十一11.十一32.三十二79.七十九5.五68.六十八26.二十六10.十124.一二四50.五十46.四十六87.八十七138.一三八(正文結局)6.陸85.八十五27.二十七39.三十九71.七十一41.四十一18.十八86.八十六56.五十六111.一一一44.四十四83.八十三111.一一一48.四十八36.三十六116.一一六108.一〇八43.四十三37.三十七90.九〇60.六十3.三51.五十一7.七124.一二四5.五4.四137.一三七27.二十七64.六十四1.一10.十95.九十五82.八十二94.九十四86.八十六127.一二七28.二十八82.八十二23.二十三5.五118.一一八68.六十八119.一一九96.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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