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茅小飛感到渾身泡在冰水裡, 傅冬軟趴趴的像一灘爛泥躺在牀上,大夫掀開被子,把小孩的身子翻來翻去查看。
那孩子一身花了茅小飛好幾個月不知道餵了多少好藥好湯才養回來的細皮嫩肉, 現在紅一塊紫一塊僵硬着。
大夫搖了搖頭, 吩咐小童取來藥箱, 先以金針封住傅冬幾個穴道, 才滿頭大汗地站起身。
“這裡誰是他的父母?”
茅小飛走出一步:“我, 他是我兒子。”
“在冰水裡的時間太長,氣息微弱,不知道府上有沒有千年老人蔘, 能有整株最好,讓他吃着, 再輔以其他藥物溫補。孩子太小, 救活他沒有問題, 身上凍傷之處太多,好幾味藥, 我鋪子裡都沒有。不知道……”
“用好藥!”茅小飛雙目發紅,“有什麼藥都給他用,只要有用。”
“好,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這就去寫方子。”那大夫立刻應下, 到桌邊寫方子。
陳管家站在大夫身後, 方子一寫好, 他便拿起來看, 眉毛不禁皺了起來。
“陳叔, 這些都能拿到吧?”
陳管家猶疑片刻,才艱難道:“這個, 這兩樣,在藥鋪裡都買不到。今年冬天氣候反常,凡溫補活血的藥材,首先供應宮裡,再是王公大臣府上。但給將軍府的藥材,都在老主子那裡,少年一年之中,只有數月在家,這邊府上沒有備下多少藥材。”
“那就去穆家取吧?”茅小飛鬆了口氣,然而,陳管家卻沒有立刻給出肯定的答覆。
“怎麼了?有難處?”
“這些藥材都很名貴,即使這邊府裡要用,也要寫單子,交給那邊賬房支取,何況有些是宮裡的賞賜,都要記錄在案。”
“那怎麼樣?”一時之間茅小飛沒能反應過來,倏然間,他明白了,嗓子微澀,“憑你還不能去支取這些東西?”
陳管家點了頭。
一切很清楚了,要穆參商親自去取才行。
看茅小飛臉色不好,陳叔寬慰道:“再去一次老主子府上,見到少爺,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見茅小飛半天沒說話,陳叔又道:“童一將軍性情暴烈,說話沒有分寸,公子不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我馬上讓人備轎,現在我就過去,請少爺去拿藥。”
“人命關天”四個字有如一把重錘,沉沉落在茅小飛胸口上,震動得他胸腔隱隱作痛。茅小飛腿有點發軟,臉色蒼白地說:“去吧,現在就去。”
他在牀頭坐下來,其他人自覺退出了屋子,整間房裡寂靜得只能聽見茅小飛自己的呼吸,他彎下身低下頭,把耳朵貼在傅冬的小臉上,那張臉上的溫度低得可怕。
突然,茅小飛從牀上彈跳起來,踹翻了什麼茅小飛根本不知道。他不斷地打水來給傅冬擦手擦腳,可無論怎麼擦,傅冬皮膚裡透出死沉沉的紫色依然不肯褪去。
茅小飛手直抖,眼睛不敢眨一下,除了守着傅冬,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暗夜一般的回憶像一頭巨獸迎面撲來,他想起傅冬被人拔牙那個晚上,發着高燒,還像一隻小忠犬,非要死死跟着他。
等待的時間無比漫長,這段時間裡除了給傅冬擦身子,茅小飛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法想。
每當燈燭暗一下,他就緊張無比地點上另外一盞燈,中間誰進來又出去過,茅小飛根本沒注意,只知道屋子裡的燈越點越多,亮如白晝。
隔了很久,房門再次被推開,茅小飛似乎有所察覺,渾身一顫,看到陳管家站在門口。
“陳叔。”這幾個時辰裡,除了換水,茅小飛沒起來過。他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我沒見到少爺。”陳管家緊蹙着眉,一路他都在想怎麼和緩地告訴茅小飛這個不好的消息,但看到牀上看起來就像死了一樣的小孩子,來不及去想去鋪墊他就說了出來。
“爲什麼?”茅小飛的腦子短暫地懵了一下。
“那邊門上不肯通傳,而且,童一把着門。”陳叔說,“也許童一在老主子面前說了什麼,這邊府上的人進不去,我帶的那個小廝也沒讓進。不僅不讓進門,壓根沒人去通報。恐怕今晚要見少爺,是沒可能了。您看,不如我帶着人,馬上去藥鋪裡看看,能弄到的藥先弄來,實在找不到的再想辦法。”
“怎麼想辦法?”茅小飛急了,他眼神遊移,最後固定在傅冬身上,外面天已經全黑了,茅小飛絕望地看了一眼陳叔,“剛纔大夫又來看過,要是今晚醒不過來,就沒什麼希望了。”
陳叔冷漠薄削的嘴脣緊緊抿着,頓了頓,方道:“據我瞭解,這孩子不是公子親生的兒子。”
“血緣上他不是,但這一輩子,我只有這一個兒子。”茅小飛語氣很不好。
“我沒有別的意思。”陳管家垂下了雙目。
好像一萬隻螞蟻同時在茅小飛心裡爬來爬去,他煩躁得想揍人,如果說等陳管家回來時他是害怕,是心疼孩子,現在已經有些憤怒了。茅小飛在牀頭坐下,把小孩抱起來,深深注視着傅冬一會兒,最後在傅冬滾燙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這一下停留的時間有些長。
再起身時,茅小飛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脆弱,他抓起掛在牆上的長刀,向陳管家說:“我去一趟。”
看茅小飛的架勢,陳管家已經知道攔不住這個人,只能帶上人跟着他一塊去,以免事情鬧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巍峨矗立在黑夜中的穆家府宅猶如一頭沉睡着的猛獸。
疾馳的高頭大馬在門前勒停,茅小飛翻身下馬,長刀握在手裡。門口輪班的守衛看見,立刻引起警覺,其中一個人上來攔住他。
“老陳,怎麼又是你?”那守衛一眼就看見茅小飛身後跟着的陳管家。
“府裡有急事,勞煩小哥通傳一聲,如果是少將軍真的分身乏術,也應該讓他自己拿主意,否則出了事,誰也擔待不起。”陳叔從茅小飛身後一步越出,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強硬。
“是誰要擔待?他們擔待不起,你看看我能不能擔待得起。”
一個讓茅小飛牙癢癢的聲音響起,他不用看也知道是陰魂不散的童一,果然,見到一個人從旁走來,他身後還跟着二十人的護衛隊。
童一走到陳管家面前站定,還隔着五六米遠,似乎有些警惕,不過他討人厭的嘴還在翻動,“就算我擔待不起,不知道,老將軍夠不夠有資格擔待?”童一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護腕,輕蔑地瞥一眼茅小飛。
“喲,還帶了刀,那更不能放你進去了,你以爲這是哪裡?這可不是讓你糊了一腦袋綠的安陽王府裡,這裡是慶細,不是你們上齊。再說,你們上齊允許男人和男人成親,此等滑稽之事,天下間聞所未聞,男子不能孕育子嗣,就算我慶細不發兵上齊,早晚你們也會因爲生不出孩子消失。”童一大肆嘲道,“還是帶着你那個女人一樣的屁股,滾回上齊。少將軍已經下令,不讓你踏進穆府半步,識相的就自動滾,別逼着我親自動手,我會讓你沒命爬上少將軍的牀。”
“說完了沒有?”茅小飛冷冷地說,他沒有動怒,只是面無表情。
“說完了。”童一幾乎愣住了,他做好了茅小飛隨時可能動手的準備,現在忍不住想笑自己,就是個小白臉,怎麼敢在將軍府門口跟他大張旗鼓的動手。正在童一放下戒備,要下令讓帶來的兵列陣時,一陣凌厲的掌風直劈而來。
童一是看着茅小飛動手的。
但他居然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前面還站着的兩個兵身體開始移動的時候,那一掌已經落在了童一的臉上。
響亮的兩個大耳刮子。
童一的臉頰迅速腫起來,崩裂的嘴角流出血來,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拔刀瞬間,茅小飛一腳踹在他的手腕上,連刀帶鞘都被踹出丈許。
接着一腳直貼着童一的下巴。
童一虎目暴突,臉頰和口腔劇震,口水噴濺而出,脖子一陣劇痛,整個人向後仰着飛出。
大門被童一撞出一聲巨響。
底下人紛紛把刀出鞘,鏗鏘之聲很整齊,茅小飛抓起離得最近的一個守衛,他的刀沒捨得出鞘,單手掐住衛兵的脖子,一個大力將人提離地面尺許,一步一步,走上臺階,每一步都又沉又穩。
童一頭暈腦脹地擡起頭,後腦勺頓時猝不及防被大力撞在地上,他胸口被茅小飛一腳踩住,就像被釘在地上那般,上半身完全無法活動。
童一臉上這時才露出了一絲驚懼,他完全沒想到,一個賣屁股的能把他打成這個熊樣。
“你他媽的,要幹什麼?”這聲怒吼從童一喘息不止的嘴裡發出來時,猶如瀕死之人最後的憤怒。
茅小飛沒理他,放下快要窒息而死的守衛,那守衛滿臉紫漲,直不起腰地大口喘氣,不住咳嗽。
“去通傳,隨便什麼人,你們少將軍下令不見我,就通報你們老將軍,給你一盞茶的時間。”
就在士兵還愣的時候。
茅小飛帶的刀第一次出鞘了,閃電一般錚然插入地面,童一痛得嗷嗷大叫起來。
一道凌厲的血痕出現在童一的脖子上,只是一道很薄、很淺的傷口,剛好能流得出血來。
茅小飛不看任何人,獨獨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個被他提上來的衛兵,盯着最能感受到壓力的這個衛兵,擡腳就踹:“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