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飛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喘息,他整副身體泡在水裡,使出吃奶的勁,纔將手指前端移動了一點,但這仍然無濟於事。
不會也不該是泡澡泡太久,茅小飛覺得最多他只睡了不夠泡一盞茶的時間。
細微的水聲傳進耳朵裡,在腦海裡打轉,茅小飛看不見任何人,他的眼前是死寂一般的漆黑。
茅小飛不斷嘗試移動自己的手指和腳趾,他覺得自己睜着眼,眼睛裡卻什麼也沒看見。即使在沒有燈光的時候,至少他應該能看見水波里自然而然的一點反光。
這一切就像單獨把他一個人關在小黑屋,過了一會,茅小飛甚至開始懷疑,聽見的水聲是錯覺。
真的是錯覺,從他發現動不了到現在,他再也沒有聽見任何水聲。
要死在這裡了嗎?還是其實他已經死了?
就在茅小飛徒勞在黑暗裡掙扎的時候,有一隻手,把他從水裡拎了出去。他甚至能感覺到腳趾尖掙脫出水面,分離時的解脫。
“小飛哥,小飛哥你怎麼樣了?”
視線也漸漸恢復清晰,茅小飛使勁睜大眼睛,他嘴巴不由自主大張着,猛然一口吸氣。眼前倏然放大的一張臉,不是穆參商是誰?茅小飛幾乎立刻一把把他推開,他身上沒力氣,立刻一屁股跌在地上,尾椎傳來的疼痛直入腦髓。
但茅小飛卻爽得差點跳起來。
疼比沒感覺好太多了,剛纔他真的以爲自己快死了,要是真的這麼沒有任何徵兆,泡個澡就死在浴池裡,這輩子也太冤了。他經歷過那麼多次要死的兇險境地,唯獨這一次最讓他後怕,就在剛纔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力的時候,茅小飛忽然發現,他可能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就像一隻軟弱無力的螻蟻,被人腳碾死的剎那,人甚至不會低頭看一眼。
穆參商臉色白了白,過來扶茅小飛起來,他的姿勢很彆扭。
茅小飛深深看他一眼,抓住穆參商的手,借力起身,這時候才覺得一身都涼颼颼的,但他又不想再回池子裡去,茅小飛已經有陰影了,那種無法形容的失控感他再也不想重來一次。
好在穆參商別開眼,取來茅小飛的衣服。
“我自己來。”茅小飛拿衣服的時候,穆參商也一反常態,沒有偷看。
“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叫你不要跟着了嗎?”茅小飛繫好衣帶,看見出現在眼前的是穆參商,茅小飛並不意外,在他的潛意識裡,穆參商一定就在暗處。
“我說了我不會走。”穆參商的帥臉上浮現出一絲略帶剛毅的倔強。
“隨便你吧,”茅小飛疲倦難當地籲出一口氣,“但是不管對你有什麼影響,我也不會負責,你要跟着是你的事情,我不同意,反正你一直說聽我的但從來都我行我素。”茅小飛嘲道。
穆參商的神情鬆了口氣。
“別跟着了。”出門時茅小飛轉過臉,不知道爲什麼他竟然有點不敢直視穆參商的眼睛,那雙眼睛就像深沉的夜晚,一不留神能把人吸進去。
茅小飛避着穆參商的視線,低聲道:“剛纔可能泡久了有點暈,不管怎麼樣,謝謝你。”
關門的手被穆參商一把緊緊捏住。
茅小飛慌亂地看了他一眼。
“小飛哥,你不問問我那天的傷怎麼樣了嗎?”穆參商近乎迫切地問。
“你那天傷怎麼樣了?”茅小飛從善如流,他不想在這種細枝末節上和穆參商起衝突,眼神四處溜了一圈,還好沒人過來。
“特別疼。”
穆參商的話刺激得茅小飛明顯感到胸腔一陣抽搐。
“過去這麼多天,應該已經好了吧?”茅小飛木然地問。
“嗯,已經好了。”
“沒事就好。”茅小飛結束這個話題,頭也不回地抱着木盆回房去,放下盆的時候,他才留意到手指都捏得發白了。他五指屈起成拳,在架子上猛捶了一下。
木架轟然崩塌。
茅小飛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那些斷掉的木頭。
“爹,你回來了?”傅冬小小的聲音從牀帳裡傳來。
茅小飛直接推窗把木架的殘骸都扔出去,只留下一個盆,放在擺放木架的角落裡。然後小心翼翼回到牀上,哄孩子睡覺去了。閉上眼之後,茅小飛仍然覺得很震撼,他怎麼能輕而易舉就震垮一個木架呢?這場意外大大沖散了穆參商再次現身帶來的心慌意亂,茅小飛抱着他兒子,臉貼着傅冬柔軟清香的脖子,在燈紅酒綠的花江城,度過了一個光棍的日常夜晚。
第二天金粟清點人員時,所有青龍幫幫衆都不約而同打着哈欠,精神不濟地搬運要帶去下一站的貨物。而要在花江城出手和採辦的東西,已經在一夜之間,被金粟打點得井井有條。
這纔是真的人才。
茅小飛咔擦咬下一口蘋果,跟在徐柒後面,現在他一隻手抱兒子不費勁。又回到鹹溼陰冷的船上,茅小飛趴在艙口,仔細看了會,也沒看見穆參商在哪裡。
算了。
“媽的,還要坐多久船啊!”船還沒開拔,金沈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他在茅小飛的牀鋪上坐下。
本來和茅小飛說話的徐柒立刻找了個藉口出去。
“你又惹徐柒了?”茅小飛把牀鋪好,示意傅冬躺下,然後挨着他也躺下。
一邊盤腿坐着的金沈今天彷彿特意用頭髮遮住那半張猙獰可怖的臉。
“沒有啊。”金沈看着天花板,“昨晚我也沒睡好,補覺去了。”
一船的人都昏昏欲睡,加上江上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雨來,雨絲纏綿,天地間灰濛濛一片,氣溫驟然又下降好幾度,所有用不着巡邏的人都在被子裡縮成一團不想起來。
茅小飛醒醒睡睡好幾次,最後被尿憋得不行,才縮手縮腳地起來,刨出一件靛藍的大襖子披在身上,抖索着肩膀出外面去。
解決完個人問題,困得差點一頭栽到江裡去的茅小飛搖搖晃晃走到船板上,在拐角的時候,被人一把抓住。
這一次茅小飛一點兒也不驚訝,他甚至順勢藉助那個人的力氣,背靠住船艙外壁站了個穩穩當當。
“當心些,我看你要掉進江裡去了。”
這時候是晚上,溼冷的雨水把穆參商的臉沾溼得泛一層薄薄的光,茅小飛剛做了個夢,還迷糊得很,“你怎麼不睡覺?”
“睡不着。”穆參商頓了頓,又道,“想你想得睡不着。”
“肉不肉麻啊你?快去睡覺。”說的是去睡覺,還在迷糊的茅小飛卻抓着穆參商的手,直接把他拖進船艙,倆人躡手躡腳回到牀上。
茅小飛先上牀,掀開被子給穆參商留了一半,懶洋洋半閉着眼睛,拍拍身邊的地方。
穆參商眼神一亮,毫無戒備地睡到茅小飛的牀上,本來打算就睡一會,天亮之前回自己的地方,不留下一絲痕跡。
誰知道纔到半夜就被人無情踹下牀,牀上的人睡得四仰八叉,連熟睡中的傅冬都知情識趣縮在一邊只敢佔用巴掌大的一點地方。
穆參商站在牀前,良久,輕手輕腳穿過擺滿的牀鋪,從正門出去。
一連半個月在水上漂,茅小飛白天借點貨的由頭跟葉錦添修習內力,晚上所有人睡着以後,甚至還要躺着再想,再試着按照葉錦添的指點,調動起身體裡那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氣”,直至快上岸的時候,才勉強把握到一點訣竅。
“當初我只用了一天,就突破了第三重。你還欠點,下船以後,我爹會捎來新的指示。我沒有讓人去叫你的時候,你可以自己揣摩,但千萬不要試圖自己衝開感覺到阻滯的關隘。你是我收的第一個徒弟,我還不想這麼快就給你收屍。”葉錦添給茅小飛澆下一盆冷水。
不過從第一天開始練這門功夫,茅小飛就每天都在自己打氣,雖然這件事聽天由命的因素多,但除了相信葉錦添,他沒有別的辦法。或者他可以試着向金粟請教,但金粟比葉錦添更忙,青龍幫上上下下所有事情都要他操心。
正午時分,等待的半個時辰金粟安排船上所有人把午飯吃了。太陽略微西斜,岸上有人高聲唱名,叫到青龍幫的名稱。
岸上密密麻麻扎堆的都是人,頭上裹着布巾,肩上搭着褡褳,腰纏髒兮兮布條的碼頭工比比皆是。
光卸貨就耗了快一個時辰,茅小飛百無聊賴地坐在一個大木箱子上。周圍還有二三十名腳伕在各自的板車上坐着歇腳。
不知道是不是茅小飛錯覺,他總覺得有人在看這邊,特意多長了個心眼。
過了一會,徐柒也發現了,他臉色一沉。
金沈抓一下茅小飛的手,把兩人的肩膀一按,從外看來就像他們三個忽然哥倆好地勾肩搭背在一起。
“如果是衝青龍幫來的,等動起手來,徐柒帶大哥跑,我帶小孩跑。”金沈聲音極輕,他邊說邊佯裝無意地從茅小飛肩頭向他身後看,迅速鎖定了一個目標,“我看到一個人,像是他們的頭兒。”
“不要輕舉妄動。”徐柒沉聲道。
金沈臉一歪,嘴角噙着笑說,“你擔心我啊?”
徐柒半天沒說話,最後擰巴着臉十分低沉地“嗯”了一聲。
金沈愉悅地哼了聲不知名的調,得意地鬆開兩人的肩膀,身子向後仰去。
“手腳快點,不要耽誤別的船進港。”金粟朝着背彎成弓的勞力們大聲喝道。
茅小飛抱着傅冬輕輕地晃,小心翼翼地觀察四周,卻在人羣裡忽然看見一張讓他心臟差點從嗓子裡跳出來的人,那張臉太熟悉,一度他就跟個深閨怨婦似的每天晚上躺在奢華至極的大牀上翻來覆去想這張臉想得腦仁心疼也沒法安然入睡。
言寧榮怎麼會出現在這兒?老太太怎麼可能讓他離開安陽王府?他是衝着青龍幫來的,還是衝着他來的?
應該不是衝他,這個男人已經跟他沒關係了,也許是和青龍幫有什麼過節。
就在茅小飛想要移開視線的時候,言寧榮也看見了他,並且站起身,大步朝這邊走過來。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尤其是看見茅小飛懷裡抱着個孩子,那表情已經近乎兇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