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食指搓了搓鼻子。
“他是身居高位養成的壞習慣,你們就可勁慣着他,還好是沒出事, 真要出了什麼事, 穆家還不得找上齊的麻煩。”
阿綾遙遙望着深不見底的蒼穹, 月亮隱沒在雲層之後。她搖搖頭:“養傷的時候他很聽話, 大夫怎麼說他都會聽, 就這一件事,誰說他也不聽,誰要是反對, 他就跟誰急。他自己的人來了,也是一樣。那兩個還是他的老師呢, 他一生氣, 就搞絕食, 不吃藥不吃飯。”
茅小飛眉毛皺了起來:“什麼時候的事兒?”
“出發之前,他兩個老師答應以後, 我們就立刻出發,一天也沒耽擱。要是按照他的意思,那天晚上就想走,要不是身體實在吃不住。大夫偷偷在他的藥裡放了安神的藥材,才讓他睡了一個好覺。來的路上也是, 出關以後, 雪原氣溫太低, 傷口總是被凍結, 怎麼也長不好。三五天就要動一次刀。”
“動刀?”
“對。”阿綾點頭, 臉色發白,“用刀子把傷口上壞死或者發炎的肉切除。次數太多, 麻沸散早就用完了,需要動刀子的地方又多。就不用麻沸散,不用讓他咬着什麼,他也不會叫出來。他那個人……”阿綾渾身一哆嗦,彷彿夜晚實在太冷了。
“他很能忍,也很可怕。”阿綾臉轉向茅小飛,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看,抿了抿脣,“他真的是你的好兄弟,我想,就算要他爲了你連命不要,他也願意。這一路辛苦的時候太多,我們這些毫髮無傷的人,都覺得熬不下去。他成天窩在馬車裡,常常幾個時辰都得坐在那裡。我是受不了,有時候還會騎騎馬,他身上有傷,不僅要一直坐着,甚至連姿勢最好也不要換,一換就疼。每天他就問,還有多遠,還有多久,我們都不敢說不知道。但這個地方,我們確實不知道要趕多久路,只能說快了。他每次聽到這兩個字,臉上就會亮一下。”阿綾嗓音澀然,感慨道:“每次大夫切除他那些壞死的肉,我都怕死了,看着就疼得要死,他居然吭也不吭一聲。”
輪到茅小飛不吭一聲了。
穆參商當然能吭也不吭,在戰場上,他受的傷不會少,切一點肉算什麼。茅小飛忍不住想起穆參商從水裡漂來時那副死了的樣子,也許真的是命運和上天,把這個人送到了自己面前。
“所以你一定要珍惜這個好兄弟,他會是你一輩子的好兄弟。”阿綾壯氣凜然地拍拍茅小飛的肩,送上祝福。
“我知道,我會一輩子珍惜他。”只有茅小飛知道,他說的,和阿綾說的,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決心卻是一樣。
第二天下午,茅小飛才醒過來,舒展開雙臂,茅小飛使勁拿拳頭捶捶胸口,感覺到渾身痠痛。不過不能再睡,他頭已經開始痛了。
茅小飛走出去,去找徐柒他們,才發現他還不算起得晚的,大家都還在睡。走到樓下有桀林人帶他去吃飯,吃完飯茅小飛邊擦嘴,邊盯着旁邊的桀林人看。
那是個顴骨很高的女人,個子也高,臉紅紅的。
“壯士有什麼吩咐?”女人開了口,說的還是茅小飛能聽懂的。
茅小飛高興了,笑着問:“怎麼今天是你,你們那個什麼,什麼大人呢?”
“今天南部大王要視察民居,大人奉命作陪去了。”
想了想,茅小飛打發婢女去看看葉錦添醒了沒,婢女很快帶回來消息。茅小飛也差不多填飽了肚子,先回了趟自己房間,纔去找葉錦添。
看了看茅小飛帶來的東西,葉錦添臉色顯得難看,要不是他不能坐起身來,恐怕會把牀上支起的小桌上,用舊綢子墊着的那些“遺物”拂到地上。
“茅小飛!”葉錦添語氣極重,殺氣騰騰,“叛徒就應該得到叛徒的待遇,背叛我的人,你還要去給他收屍?你是不是還想着,給我收屍啊!”葉錦添幾乎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茅小飛眼睫微微閃了閃,摸出信封。
葉錦添滿臉厭煩:“我不看,什麼東西?我也不想知道是什麼東西。我看這一路是我對你太縱容了,你以爲你能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了嗎?”
葉錦添震怒之下,近乎完美的面容有些猙獰。
“你不敢看?”茅小飛揚起一邊眉毛。
“放屁!我不敢……我……”葉錦添激劇咳嗽起來,臉色通紅。
“大哥,他剛剛醒,要不然還是改天……”舒筒猶猶豫豫道。
茅小飛盯着葉錦添半晌,打算把信收起來,隨口道:“那就改……”話沒說完,手裡的信已經被葉錦添劈手奪過去。
葉錦添咳嗽兩聲,他雙目通紅,神情疲憊,從已經被撕開的信封裡,粗暴地扯出那張信紙。和茅小飛最初看到一樣,他眉毛夾了起來。
“從中間打開。”茅小飛小聲提示。
葉錦添用手指去分兩張合在一起的紙,他通紅的臉色漸漸變白,手指也忍不住顫抖。信紙在他手裡像被抓住拼命掙扎的蝴蝶。
舒筒擔心地望着葉錦添。
茅小飛一直沒說話,只是雙手交握,站在牀邊看着,等葉錦添把信原樣放回信封,茅小飛還是不說話。
葉錦添整個人顯得魂不守舍,良久,他拈起舊綢子上放的那幾樣東西,一塊玉佩、一個石頭、半塊沒吃完風乾發硬的餅、一沓銀票。
之後他又放下所有東西,只剩下那塊玉佩,那是一塊,連茅小飛這樣沒怎麼見過世面開過眼的人,也能輕易判斷出很是劣質的一塊玉佩,隨便找個地攤,一吊錢可得。
葉錦添緊緊閉上眼,呼吸困難,他不明顯的痛苦隱藏在眉峰裡,難以察覺地微微跳動,嘴脣抿成一條近乎看不見的線。
“你到的時候……”葉錦添喉嚨裡發澀,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難過,要不是閉着眼睛,也許他會哭出來。他爲舒筒哭過,再也不會爲第二個人哭。
“他已經死了,死得透透的,殘肢和他的軀體一起下葬。”看着葉錦添痛苦難當的樣子,茅小飛有一絲猶豫,但無論是誰,都應該爲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有一條腿不見了,應該是被野獸叼走了,顯然他運氣不太好。”
“你們在說什麼?”舒筒聽得心驚肉跳,忍不住問。
“說一個死人。金粟和我們一起去,沒有一起回來。上山以後,他突然發起偷襲,想要他少主子的命。”茅小飛望着葉錦添。
葉錦添渾身抽搐了一下。
“他沒要我的命,你閉嘴!”葉錦添痛苦地低吼道,玉佩陷入他的掌心。
“當時我們都沒有上山,山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一路上金粟都在爲這一天做準備,路上少了的弟兄,通風報信給上齊朝廷,在雪原上他帶錯了路,讓我們多耽擱時日,又拖死了一部分弟兄。葉霸江想要的不是玲瓏火花的鮮花,沒有必要親自上山採摘,他也知道。但他還是把葉錦添騙上山,只有一個原因。”
葉錦添急促喘息,他說不出話來,彷彿有一隻手隨茅小飛說的話,緊緊握住他的心臟,他胸腔深刻的傷口在急促喘息的扯動下淌出血水來,紗布慢慢氤出粉紅。
舒筒猶自愣着,沒能反應過來要去叫大夫。
“葉錦添和他,當中有一個人,會成爲葉霸江的繼承人,他所有的財產,以及偌大一個青龍幫,遍佈已經知道至少包含上齊和慶細四通八達的水路漕運,全都會給那個活着回去見葉霸江的人。”
“金粟?”舒筒聽明白了,滿臉難以置信。
就算青龍幫的人全都不可信,金粟一定是最可靠的那個。
葉錦添緩緩擡起頭,眼底拉滿了血絲,狠狠盯住茅小飛,彷彿想把他說話的嘴撕爛。
“他沒有要殺我。”
“嗯,確實沒有。”
“可他對我說他想要我的命,他恨我!”葉錦添哽咽了,發出困獸一般的吼聲,無盡委屈。舒筒同情地抱住他的頭,葉錦添全身急劇抽搐,片刻後,平靜了下來。
葉錦添讓舒筒去把他的包袱拿過來。葉錦添隨身攜帶的包袱,是一個很小的布包,可以纏在手上,貼身揣在懷裡也不會被人發現,他的手不停打顫,幾乎拿不住東西,但還是拈出來一枚玉佩。
劣質的、質地不純、廉價的一枚玉佩,被青龍幫少主隨時帶着,和金粟留下來的玉佩一模一樣。
兩片玉佩貼在一起,葉錦添用手指觸碰他們,好像碰到了那個人的心。他臉上激動已經褪去,只剩下一層病態的蒼白,沒有血色。
他的鼻翼輕輕翕張,沉聲道:“他是我的好兄弟,可惜我們成爲好兄弟已經太久了,久到我已經需要別人提醒,需要這些死東西提醒。”
“他要送你們去的地方是哪裡?”茅小飛提起信裡的內容,那是一封類似“託孤”的信件,還未送出,要把葉錦添和舒筒都送到一個叫做“朱銀城”的地方,那座城在上齊東南部,是個中等繁榮的城池。
“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朋友。”葉錦添不願多談,只是捏緊了那兩枚玉佩。
看着葉錦添這個樣子,茅小飛知道他一定已經明白來龍去脈,不用自己多說什麼。
“你怎麼知道,金粟做的事……”葉錦添猛然側過臉來,眼神兇惡地瞪住茅小飛,兇光之中,又暗含着詭異的希望。
“猜的。”也許葉錦添想聽到他說金粟還活着,茅小飛知道不能騙他,瘋狂下的葉錦添做什麼都不奇怪。
茅小飛儘量放柔語氣,輕聲道:“至少現在,你爹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再也沒人跟你搶。”
葉錦添臉皮抽搐,怪笑出聲,突然,他的手合攏,再展開時,玉佩化作亮閃閃的齏粉,從他指縫間滑落,短暫的閃爍過後,什麼也沒剩下。
從葉錦添的房間出來,茅小飛背貼着門,站了一會。房裡響起舒筒小聲的安慰和葉錦添壓抑的低吼。
茅小飛仰起臉,表情冷漠。
這一刻,他腦海裡都是金粟的屍體,那張常常面無表情的臉下面,藏着什麼心事絕對沒人知道。但這份明知不敵葉霸江,無法反抗,還要螳臂當車給葉錦添留出一條自由自在的退路的勇氣,實在讓茅小飛難以平靜。
現在這條退路走不通了,上面的血也衝不掉了。就爲了讓葉錦添逃脫葉霸江的掌控,金粟願意回去給葉霸江賣命,也許還有一些過去,想必金粟也不會生來就是一張棺材臉。因爲他而死去的青龍幫幫衆人數之衆,他多死幾次也不夠還。
茅小飛卻還是覺得心裡涼颼颼的,他不知道爲什麼感到難過,這一程走得太遠,他有點累,有點想回家。而他還需要一個人來給他這個家,他已經找到了。茅小飛擡起頭,看了一眼穆參商的房間,房門緊閉着,不知道有沒有人。他朝着那邊走出兩步,又改了主意,回去自己房間,悶着頭琢磨刀譜。
一眨眼天色就晚了,茅小飛把腦袋從刀譜上拔|出來,天色已經暗得沒法看清紙上的圖畫。他一手捏住痠痛的脖子,以拇指和食指拿捏,愣了會,出去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