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穆家的大門重新打開。
衛兵唯唯諾諾跟在一個管家模樣的三十多歲女人身後,那女人渾身包裹在藏青色的長裙之中,不起眼的單眼皮, 眼睛不大, 鼻子不挺, 嘴脣豐盈。
她站在門後, 比茅小飛矮了一些, 整個人卻散發出無形的含蓄壓迫。
“是你要求見老爺?”女人開了口,聲線冷淡,彷彿這不是什麼大事, 就像沒看見茅小飛握在長刀上的手。
茅小飛手臂使力,拔出緊貼童一頸子插|進地面的長刀。
“是。你們老爺、少爺, 隨便誰, 只要能讓我弄到手這些藥。”茅小飛向後伸出手。
一步之遙站着的陳叔走上來, 把藥方交到茅小飛的手上。
茅小飛把方子給了那個女人。
女人輕飄飄低頭一瞥,冷淡道:“只要這些?”女人只看過一遍, 就把藥方退還茅小飛。
茅小飛頭一次體驗到,有錢有多麼好,尤其在遭遇疾病的時候,沒有什麼比錢管用,不, 應該說, 沒有什麼比有權有錢更有用。僅僅是穆家一個下人, 就能解決在慶細京城裡也許耗費千金也買不來的珍貴藥材。
“你還能給我別的?”茅小飛冷嘲道。
女人沒什麼表情, 淡淡道:“如果只是這些, 現在我就讓人去取,不過,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明白嗎?”
茅小飛攥起了拳頭。
“你這個人、這扇門,在我眼裡形同虛設。”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公子不會以爲,屹立數百年不倒的穆府,能讓你如入無人之境。”
這話茅小飛確實拿不準,要不是逼急了,他也不想拿童一開刀,現在他的背肌緊繃得隨時像要炸開,有一股不受控制的真氣在他的身體裡亂竄。茅小飛臉上看不出分毫,他逼自己冷靜下來。
藥材,是他今晚來的目的。
“想好了就答應我的條件。”女人並不着急,她身後跟着的兩個人現在才進入茅小飛的視線。
一看他就知道那是兩個習武之人,而且不是泛泛之輩,他們在女人背後站了那麼久,現在才引起茅小飛的注意,不是因爲他們不起眼,而是刻意藏匿了氣息,加上這裡光線昏暗,以至於茅小飛第一時間根本沒能注意到還有這麼兩個人。
“什麼條件?”隨着一聲長長的金屬刺耳聲,茅小飛歸刀入鞘,靜靜看着這女人。
“不僅這些藥我可以答應給你,還可以給你一名大夫,是老將軍的私人專用。等你的病人好了之後,我派人送你離開慶細,條件很簡單,治病,離開這裡。”平靜無波的嗓音和女人平淡無奇的姿容高度一致。
茅小飛低下了頭。
霍然爆發出一陣笑,茅小飛笑得前仰後合。
女人微微擰起了眉,向着身後那兩人中間退了一步。
“我不答應。”輕飄飄的一句話,所有人卻都聽得很清楚,所有人都在等茅小飛一個回答。
“不識好歹的蠢貨!”童一邊放浪形骸地大笑,邊吼出這一聲,“白三娘你腦子被驢踢了,這小子,聽不懂人話!讓你的人教訓他!”
白三娘根本不搭理童一,彷彿他還不能讓她看在眼裡。
“爲什麼不答應?”這是白三娘能開出最優渥的條件,她不覺得茅小飛有理由和本錢拒絕。
那一刻許多畫面交織在茅小飛的腦子裡,讓他思緒混沌,神色間浮現出一絲搖搖欲墜的恍惚。
他的手緊緊握着刀,沒有出鞘,他能感到真氣在身體裡四處遊走,彷彿叫囂着要衝出一個宣泄口。
茅小飛啞着嗓子:“你們少將軍睡了我這麼多次,我不是給他白操的,他想揹着我娶女人,我就能閹了他,你信不信?”邪魅的笑意衝撞在茅小飛眼瞳裡,他額角激劇跳動,虎口越來越緊地回縮,按捺着想把刀捅進擋在面前這人胸口的衝動。
白三娘沒想到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茅小飛會這麼說話,冰人一般的臉孔總算出現了裂紋。
“那你是不答應了?”
回答白三孃的不是茅小飛的嘴,他手裡長刀衝在前面,繞過白三娘,直接和她身後兩人纏鬥起來。
伯山璽兩兄弟見勢不妙,對視一眼衝了上去。
陳管家料及今晚會發生衝突,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沉默了半晌,在旁觀戰,顯然茅小飛一個人不是那兩個人的對手,加上伯山璽兩個,三個人鬥兩個人情形就大不一樣。而且茅小飛出的招式,在場衆人,聞所未聞。
童一撐起上半身,腦門上油汪汪的冷汗直下。
這是他看不起的小白臉?茅小飛出招狠絕,直取要害,他身體的柔韌度簡直像是個女人,內力卻不弱。童一下巴還疼得厲害,口腔裡全是血腥味,他拿舌頭頂了頂腮幫內部,那裡被他自己的牙磕得血肉模糊,只碰了一下,他就縮回舌頭。
陷入包圍的茅小飛漸漸朝外撤,讓伯山璽兩兄弟與那兩個人纏鬥。
“上!”陳管家聲音不大,茅小飛卻聽得一清二楚,這是最好的時機,他向後看了一眼,看見陳管家帶來的人和門口衛兵起了衝突。
白三娘聲線失卻冷靜自持:“陳宋,你要造反嗎?”
陳管家沒說話,袖中卻抖出兩柄短刀,直接襲向白三娘。
伯山璽兩兄弟面對的那兩個真正的高手一招之間擺脫他倆,朝白三娘身邊掩近。
陳宋沒能挺過多久,他本來就算不上什麼高手,只是礙於他的身份,白三娘恨得牙癢癢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制住陳宋的兩個白三孃的人一人捱了一巴掌。
兩人都不吭聲。
白三娘一肚子火發佈出來,看向空空如也的穆府大門,大門洞開,茅小飛和他帶的那兩個臭小子已經不知所蹤,必然是闖進去了。
灰敗的神色讓白三娘看上去柔弱可憐。
“陳宋,你的棺材本,看來早就存夠了。”白三娘磨着牙說。
“不敢勞三娘費心。”陳宋避開女人直勾勾的視線,他害怕女人,尤其是白三娘這個女人。
茅小飛來過一次,依舊不認識路,好在穆家修得四四方方,他們只要循着燈光去找就行了。還不到亥時,穆家人不會這麼早睡,何況,在他鬧出這樣的動靜之後,恐怕今晚誰也不要想安然熟睡。
“小飛,房上有人。”伯山珏道。
茅小飛腦門上驚出一層冷汗,被強壓到左手的小股真氣使他的手指略顯扭曲地一陣陣抽搐。要不是伯山珏這句話,他真不知道房上有人,現在一看,才發現房上果然有人,還有一排鋒銳的箭鏃。
“從廊下走。”茅小飛說,反手抹去汗水,朝地面甩下一排水痕。
“我們找誰?”伯山璽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剛纔那兩個人明明幾次有機會殺了他,卻沒要他的命,不過貓捉老鼠一般的戲弄還是費了他不少體力。
“循着中軸,不在正堂就在後院臥房,哪裡人多燈亮,就在哪裡。”難以忍受的劇痛讓茅小飛嘴脣有些哆嗦,他稍稍垂下眼睛瞥一眼自己的手,左手如同鷹爪般無法伸直。
“藥房在這些地方?”伯山璽有點懵。
“不是去藥房,”來之前茅小飛不想把事情鬧大,可現在,既然來了,既然闖了,這個簍子已經兜不住了,不如把這把火儘量燒大。
突然,茅小飛停下腳,轉過身盯着伯山璽兩兄弟。
伯山璽給他看得渾身一哆嗦:“大哥,你幹什麼這麼看我們……有點嚇人……”
“你們倆去找藥房,伯山珏我記得你給你弟弟處理過傷口,這些藥材你都認識嗎?”茅小飛把藥方給伯山珏看。
“認識,有的沒見過,但圖譜上見過。”伯山珏道,“藥房估計有人看守,要是沒有,這些藥就不在藥房,我們會去庫房。”
“嗯,不清楚的就多拿一些,寧可多拿。”茅小飛把藥方給伯山珏。
“你不去嗎?”伯山璽急忙問。
“我要去另外一個地方。”
伯山珏已經明白了,沒問。
伯山璽卻忍不住脫口而出:“大哥你要做什麼?”
“提親!”茅小飛沉聲道。數個時辰的懷疑和煎熬,再多他一點都忍不了了,他要親自抓住穆參商,讓他當面告訴他他想娶親,否則他什麼也不會相信。摸到那把刀,也許真的是祖傳的寶貝,茅小飛一點也不害怕了,他的眼眸裡,只有一往直前的堅定。
“你就這個樣子去提親?提着把刀?是個人都不會答應你吧?”伯山璽眼睛都睜大了。
“不這樣,穆家門檻這麼高,恐怕我連進來的資格都沒有。”茅小飛拍拍伯山璽的肩,深深看伯山珏一眼,“拜託了,拿到之後,立刻就走,不用走正門。等我找到地方,他們就沒功夫理會你們了,這點藥材對穆老將軍來說,估計算個屁。”
“……你要叫你兒子吃這個屁嗎?”伯山璽嘴角抽搐。
茅小飛就那麼隨口一說,被伯山璽接口的一句話噎住,沒好氣地說:“快去,別被抓住!”
“保證完成!”伯山璽響亮地答應。
三人在燈光微弱的長廊裡分手,茅小飛再次現身在弓|弩手的視野裡,大搖大擺地朝裡走去。
他想起來一件事,沒有命令,弓|弩手就和冷冰冰的兵器一樣,不會主動攻擊人。既然如此,現在他根本不用怕。
夜風陡然呼嘯而過,拍在門窗上隆隆作響,彷彿整座大宅都被這陣風驚醒了。
就跟被他的蓋世神功給震了一下。茅小飛搓指打了個唿哨,尖銳的哨音像是一個挑釁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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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參商已經下地穿好了靴子,他的弟弟坐在輪椅上瞌睡,穆星雲總是容易瞌睡,他身體不好。
然而,穆參商走過他的身邊時,穆星雲疲倦的眼睛忽然張開來。
“哥,你要去哪兒?”房裡亮着燈,已經是第七天,晚上穆參商的屋子裡都是徹夜通明。被他稱作“夫人”的娘怕他會在連綿不絕的高燒裡突發意外。
“你睡吧。”穆參商沒有回答,彎腰抱起他弟弟,放在牀上。
穆星雲卻抓住他的手坐了起來,他抓得很緊,嘴脣咬得發白。
“大哥,你鬥不過父親,他要一個人死,那個人就沒理由活着。”
穆參商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你還沒帶那個人回慶細,他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能容忍他活到現在,已經是父親的仁慈。你就不能不要再惹父親生氣嗎?他上了年紀,我又這個樣子,你以爲穆家還是十幾二十年前那個穆家嗎?”大聲說話讓穆星雲咳嗽起來,臉色愈發顯得蒼白。
穆參商好半天沒說話。
穆星雲緊鎖着的愁眉漸漸舒展開:“大哥,交給父親吧,他能處理好,他已經答應你不會爲難那個人,你就再忍幾天。”
說到一個“忍”字,穆星雲加重了語氣,這是他和穆參商心照不宣的秘密,數日間穆參商無數次要離開他爹的掌控時,都被這個字牽制住了。
汗水貼着穆參商的側臉滴下,他臉色被高燒蒸出緋紅,嘴脣卻乾裂得出血。
“我只是去看看,我有理智,能處理好。”
穆星雲失望地看着自己手指被一根一根從穆參商的袍袖上掰扯下來,頹然靠在牀架上,沒有人抱他下牀的話,他就只能被困在這張牀上。
“星雲,”穆參商低沉的嗓音響起,“我憎恨、嫉妒、討厭過你,但要是有下輩子,我情願你是我的親弟弟,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說完穆參商毫不猶豫走出門去,他每走一步,背上的傷都在灼痛,三天裡只在茅小飛來的那時候吃了一頓飯的穆參商,虛弱得走路搖搖晃晃,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喘一喘氣。
細碎的雪渣被大風捲着落下,飄到穆參商的臉上,讓他在高熱裡有了一絲清醒。
他耳朵裡嗡嗡地響,喘氣像拉風箱一般吵,但他的腳步,一次也沒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