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不見嗎?”茅小飛奇怪道, 旋即想起那天晚上和他們住在一起的那兩個人密謀想離開,看上去徐柒和金沈也都沒有聽見。
“把手給我。”徐柒神色凝重起來。
徐柒搭住茅小飛的脈,片刻後, 鬆開手, 食中二指並起, 在茅小飛的脖頸上探了探。
“你身體裡, 有一股很強的氣, 不過很紊亂。”徐柒想到什麼,語氣變得很嚴肅,“剛纔你坐在馬上的姿勢, 我明明看見你身體歪了幾次,就像抽搐, 問你又說沒事, 是怎麼了?覺得哪裡不對勁?小飛, 如果你總是怕我擔心不說實話,以後要我操心的時候會更多。”
幾句話說得茅小飛有點無地自容。一想, 他也確實是個新手,如果不向外尋求幫助,靠他一個人不僅可能出錯走彎路,更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就是時不時身上覺得痛。”茅小飛低下頭說。
“什麼樣的痛?”徐柒問。
“像被一股強勁的氣衝撞到,那股氣在身體裡, 在血肉裡, 不能出來, 所以只能四處亂撞。”對上徐柒擔憂的臉, 茅小飛故作輕鬆地笑道:“也不是很痛, 只是偶爾那麼來一下,沒有準備, 難免要受到影響。”
“你快突破到第三重了,這也是葉錦添硬要你來的原因,這些情況你告訴他了嗎?”
“恐怕沒機會說吧,一天到晚就看見他在馬車裡窩着,外面這麼冷,要不是今天慌着逃命,他纔不會出來,縮頭賴皮龜。”金沈不客氣地說,卻不敢太大聲,瞥了一眼前方把荀癡拖得身子歪斜的葉錦添。
走出不足個把時辰,就聽一聲巨響,雪渣飛濺,又一匹大馬倒下,四蹄不住抽搐。摔在地上那人年紀很輕,半邊臉都摔腫了,連滾帶爬地趴到馬頭附近。
馬瞠着溫順的眼睛,長長的棕色睫毛像一把刷子垂着,嘴皮翻動,伸出舌頭舔他的手。
“雲戈,別死,你別死,我還有糧,我還有糧……”少年喃喃自語,手在身上摸了一圈,摸出一塊包在帕子裡的雜糧餅,他放在掌心裡,那頭馬卻只是不住打響鼻,鼻孔裡噴出的沫子弄髒了餅,馬一直舔他的手,把臉貼在少年的手掌裡,卻不吃東西。
“它快死了,別浪費糧食。”金粟高高在上地坐在馬上,俯瞰少年人的頭頂。
“是啊,弟弟,別浪費糧食,我們自己吃的也所剩無幾了,又讓馬賊搶去那車乾糧,今天都只能靠自己了。”
“哪裡是今天?我們哪一天不是靠自己?我們只有自己可以靠!”少年猶如困獸,擡起通紅的雙眼對着他哥吼。
前方葉錦添的馬停了下來。
茅小飛果斷翻身下馬,事出突然,徐柒沒來得及拉住他,就看着茅小飛走到少年身邊,蹲下去,拍他的肩膀。
“別難受了,它也不想看你難受,它要死了,這輩子做馬,下輩子說不定能做人。你攔着它的路,這樣又冷又餓的時辰還要熬多久?只是延長這種痛苦。”
少年哭紅了的臉轉過來,憤憤不平地盯了茅小飛半天,忽然伸出手來。
這一下力道不輕,拳頭就抵在茅小飛的胸膛上,那小子顯然是練家子,不是有點本事的,金粟不會帶出來,而且已經跟着大部隊走到這裡,本事自然不弱。一股渾厚凌厲的內力貫穿茅小飛的皮膚,他整個人卻紋絲不動。茅小飛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過,他能清楚感覺到,那股力量不僅沒有震碎他的五臟六腑,反而隨着經脈遊走了。
茅小飛發愣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膛。
“小飛!”徐柒已經翻身下馬跑過來。
少年卻忽然撲進茅小飛懷裡,抱着他一通痛哭。
哭過了,又不好意思地起來,把茅小飛也拉起來,伸出手去,抓着茅小飛一條胳膊,吸溜了兩下發紅的鼻子,說:“我叫伯山璽,那是我的哥哥,伯山珏,雲戈是我一個伯父送給我的馬,當時我們兄弟兩個要下山闖蕩,伯父挑了最好的兩匹馬,分別贈給我們倆。哥哥的叫雲風,半年前一次任務被人射死了。它們是馬,也是同我們並肩而戰的夥伴,剛纔失禮了。”他腫得像核桃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瞟茅小飛,收回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你說得對,前夜雲戈已經不行了,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勉強它了。”
伯山珏也下了馬,是個高大、面容清雅的男子,向茅小飛和徐柒一抱拳。
“金總管,能不能不要吃它,我想把它埋葬在這裡。”伯山璽說。
金粟尚未開口,葉錦添冷冷的聲音傳來:“你要不要再給它設個靈堂,讓過往旅人都來祭拜?”
“我是很想啊……”伯山璽嘟囔道。
他看上去還完全是個孩子,茅小飛眯着眼睛看他,覺得他頂多有十七八歲,他的哥哥就大多了,接近三十。
“金粟,找兩個人處理一下,把馬肉割下來,用鹽醃上,掛在別的馬車上風乾。”
伯山璽捏緊拳頭,憤然道:“你……”
伯山珏一把拉住他。
金粟叫來兩個人,其中一人臉色紫中帶着灰,也已疲倦到了極點,不過他使刀的手法快而穩準,一刀插進馬脖子。
血液噴薄而出,馬的四蹄猛然掙了起來,冷不防把人都撞得坐到了地上。
“媽的,畜牲該死——”
“雲戈!它還沒死!你們不能殺它!葉錦添!”伯山璽滿臉通紅,朝葉錦添的方向走出兩步,又迴轉來,提起坐倒在地的大漢,把對面另外一個等着割肉的人也一腳踹開。
伯山珏上去阻止他,被一把推倒在地。
伯山璽急紅了眼睛,上去抱起他的馬。
這不是公然反抗葉錦添嗎,茅小飛立馬轉過臉去看葉錦添,果然葉錦添眯起了眼睛,他把拴荀癡的繩子系在繮繩上。
荀癡猶在說說笑笑:“怎麼還怕我會跑呀,讓我見了這麼漂亮的美人兒,我是絕對不會跑的。”
葉錦添沒理他,朝旁邊手下吩咐:“看着他。”隨即翻身下馬,走到伯山璽的面前。
伯山璽渾身顫抖地盯着眼前烏黑的靴子,他肩膀縮成一團,臉還貼在馬的臉上,而馬已經死了。
旁邊衝過來一個人,直接給葉錦添撲通一聲跪下。
“少主饒命,我弟弟年紀尚幼,冒犯少主,求少主饒命。”
“哥!”伯山璽大叫道,擡起臉來,他的臉一邊高高腫起,另一邊看得出是個仍帶着稚氣充滿朝氣的少年人,此時年少的眼睛裡卻佈滿仇恨,“不要求他!他就是個混蛋!哥你不要求他!你要是求他……”伯山璽幾乎把牙咬碎,“我就沒你這個沒種的哥哥!”
“你閉嘴!”伯山珏一聲怒吼。
茅小飛一手捂住胸,咬緊牙,臉色也很不好看。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疼痛,正衝撞着他的心臟,好像一隻手掌把他的心捏着,而且隨時都會毫不留情地捏碎它。
“少主。”金粟話音未落,臉上已捱了響亮的一個巴掌,看起來葉錦添只是輕輕扇了他一下,他的身體卻整個飛出,在地上滾了三圈才停下來。金粟立即翻身爬起,畢恭畢敬地跪着,腰板挺直,雪白的地面上浸出三五滴鮮紅血痕。
伯山璽的哭聲小了下去。
金粟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沫,抱拳道:“屬下御下無方,請少主治罪。”
“給我剝了這張馬皮,到了桀林,做成衣服。”
伯山璽深知金粟的武功,他連金粟都打不過,又親眼看見金粟被葉錦添一巴掌拍飛,地上血跡猶在。金粟深得葉錦添的信任,幾乎是他的左右手,都被如此對待。腦門上的怒氣被深深的恐懼壓抑下去,眼裡依然血紅,還多了幾絲不甘心。
茅小飛鬆了一口氣,剛纔葉錦添走過來,讓每個人都覺得像脖子上多了一隻手,而且這隻手,有足夠的能力捏死他們。
就在這時,葉錦添靴尖一轉方向,向着伯山璽走過去。
伯山珏從旁撲過來,匍匐在他腳下,抱住葉錦添的腳,不假思索地不斷磕頭懇求葉錦添不要動他弟弟。
茅小飛卻深知葉錦添睚眥必報的個性,當時他要帶走舒筒,茅小飛半句冒犯他的話都沒說,都被整得半死不活,低聲下氣對葉錦添而言不會有用。
果然,葉錦添一擡腳。
“噗”一聲響,伯山珏摔出去的同時,嘴裡吐出一大口血。
葉錦添每踏出一步,伯山璽渾身就抖一下,他的嘴型在叫“哥”,卻一絲聲音也沒發出,渾身無法動彈地眼睜睜看着葉錦添靠近。
很快,葉錦添就走到了馬前,他右手手指根根屈起,微微擡起。
就在這時,一聲慘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茅小飛抱着他的肚子,滾倒在地,他臉色煞白,嘴裡不住嗷嗷叫痛。其時茅小飛當真是腹痛難耐,心頭暗覺來得好,然而那股猝不及防的劇痛還是讓他憋不住滿地打滾。
“小飛!”徐柒抱起茅小飛,捏了捏他的脈,卻一籌莫展,求助地叫了一聲:“金粟!”
葉錦添微微睨起眼,沉聲道:“金粟,不用你。”他調轉方向,走到茅小飛的面前,冷冷俯視被徐柒抱在懷裡也安靜不下來的茅小飛。
茅小飛滿腦門都是冷汗,擠出兩個字:“到了……”
葉錦添將信將疑地蹲下身,伸手去探,被徐柒一把抓住。
“徐大哥,只有他有辦法。”茅小飛聲音虛弱地說。
葉錦添手在茅小飛腹部一探,又順着腹部向上,摸到胸肋,臉色方好看些許,不僅不怒了,反而眼睛裡微微現出一絲興味盎然的光。
“把他扶上馬車,你們就地紮營。”
伯山珏喜極而泣,連滾帶爬爬到伯山璽的身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金粟,馬皮你親自剝,讓人把馬肉切割好,醃成肉乾。”
“哎呀呀我說,美人兒,你這麼耽擱時辰,今夜我們可能要在冰天雪地裡過夜啦。這可不能怪我呀。”荀癡大聲叫道。
“要是今夜不能住在房子裡,你就自己把頭擰下來。”葉錦添頭也不回地抱着茅小飛上馬車去了,黑得亮如綢緞的頭髮披滿一背。
所有人都在沉默,徐柒和金沈守在馬車外面,舒筒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雪而來。
刀子切割皮肉的聲音扯動着所有人的頭皮。
荀癡嘀咕着:“我自個兒怎麼擰得下來自己的頭呀,你們誰到時候幫幫忙,我身上還有二兩銀子,就給誰,總不能髒了美人兒的手。”
誰也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只當他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