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飛躺下才不到盞茶功夫, 又被拍門聲驚醒。
桀林人要借荀癡的坐騎。
利索地繫上衣袍,茅小飛頭疼欲裂,這一晚上一波三折的, 誰經得起這麼折騰?好不容易喝了點酒有了睡意, 結果被窩還沒睡熱乎又叫他起來, 茅小飛盯着倆大青眼圈, 沒一點好臉色。
荀癡那邊看是茅小飛來, 之前已經聽他說過一次,本就抱着多睡一會是一會的心情。已經是後半夜,精神抖擻地起來了, 騎上他的胖郎神,直接從樓上躍下去, 怪獸搖頭擺尾, 牛尾巴抽得地面一聲巨響, 伸長脖子,發出一聲獸吼。
那聲獸吼有如雷鳴, 簇擁在荀癡周圍的桀林士兵頓時士氣振奮,隨他一起衝了出去。
這下茅小飛也甭想睡了,草草吃了點的東西,坐在廳堂裡發呆。廳堂裡一個鬼也沒有,那個叫他起來的桀林官員也在, 仍然是不准他離開這座樓。
等於茅小飛被叫起來, 就爲了讓他去把荀癡叫起來。
茅小飛眼睛一擡, 那官員立刻緊張地也跟着一擡頭。
茅小飛哭笑不得, 一手支住疼得要炸開的額頭, 使勁揉捏太陽穴和額角,試圖緩解疼痛, 和頭皮遲鈍的麻木感。
“問你個事。”
官員聞言,誠惶誠恐地看着茅小飛,生怕他提出什麼無法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問題。
“其實我們都是商人,這次來這裡,是爲了找玲瓏火花。”
官員明顯鬆了口氣,誠懇地說:“這種花是夜月城的特產,集市上就有。”
“嗯,我們從市面上買到一些,但都是乾花。有沒有販售鮮花的商鋪,因爲我聽說,這花似乎採摘不易。”茅小飛話聲頓了頓,目不轉睛留意那個官員的表情。
官員解釋道:“並非採摘不易,只是這花開花的時候特殊,要在火山噴發過後的三五天內才盛放,又要有人一直照料,如果不能和人同處一室,很快就會枯萎。”官員眼珠翻了翻。
“但是這花有毒性,人長久和它待在一起,身子會縮小。”茅小飛沉穩地用拉滿血絲的眼睛盯緊官員,不給他隱瞞和喘息的機會。
“不瞞壯士,我們國主曾經將此物,賜給朝中惹怒陛下的官員。”那官員無奈地勾起嘴角,“平日裡一個成人,若是身形矮小,難免會遭到旁人異樣的眼光或是侮辱。要是一箇中年人,忽然只有三四歲孩子的身材了,那日子,更不好過。”
搞了半天,這還是桀林官場的一種特殊刑罰?
“不過只有內宮天家才用得起玲瓏火花的鮮活植株,運送此物十分不易,一路至少也要搭上好幾個人。”
茅小飛摸摸下巴,想起來一件事:“我聽說,這種毒性也不是永久的,只要用玲瓏火花的根莖,配上一個方子,就可以解除。”
“確實如此,但尋常人家根本用不起,其中有幾味藥不僅難得,就算能買到的,也價格不菲。要是能負擔這樣金貴的藥材,也不必幹這樣受罪的活了。而且這個過程,十分痛苦,骨骼皮肉都將錯位重組,新的骨頭、血肉都要生長出來,至少得在牀上躺上三個月。尋常百姓家裡的勞力,怎麼有時間白白躺上三個月?還不如干一些短小身材也能做的活。”
“比如呢?”
“有的雜技班子,就專收這樣的人,個子小可以鑽火圈,體重也輕,可以表演高空節目。”桀林官員似乎想起什麼,臉色不大好看。
“大人想到什麼了?”茅小飛自然不會放過,整個上身前傾,挨近官員一些,逼視着他。
官員見躲不過去,苦笑道:“壯士真是爲難在下,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起當年一個遠方表親,因爲一手字寫得極漂亮,他父親官居二品,作爲高官之子,又是庶出,出頭不易。就被他父親送去宮中,被賜給三王子殿下做侍讀,後來年久日深,我那個表親,自然也從個小小侍童長大了。該當行冠禮那日,他父母親被特許進宮觀禮,那時候人還好好的。冠禮之後不足三個月,他逃回家中,連親爹媽都不認識了。”
“他變小了?”自然而然茅小飛就想到這個。
“變小還是其次。”官員難以啓齒,但經不住茅小飛一直催促,又見四下無人,方纔壓低聲音,和茅小飛頭挨着頭,小聲說:“我不是京裡的官,都是聽說,原本還不信。京裡有貴人專門買這種花,不管玩兒男人還是女人的,總有人好那口,喜歡小的。對孩子那麼幹是傷天害理敗德之事,可要是有了這東西,不管長得多大的人,都能給你弄小了。”說到這裡,他懷疑地看着茅小飛。
“看什麼呢?我們不是要它做這個的!”本來茅小飛沒反應過來他想哪兒去了,對着那怪異的眼神半天才猛然回神。這個官員大概以爲他們買玲瓏火花也是爲了把大人變成“小孩”,行那傷風敗德之事。頓時滿臉通紅,問也不想繼續問下去。
官員卻開了話匣子,索性全說了。
“本來我不是不信嗎?後來我那個表親,爲了躲避三王子,他家裡自然不能待,只好送走,越遠越好,就送到我二叔的家裡去了。離京城足有七百餘里,又住在偏僻之地,窮親戚派上了用場。這個表親,雖然是家裡不得寵的庶子,總歸他老子還是疼他,千方百計找來藥材,給他喝了。那年冬天恰好過年節去我二叔家,晚上多喝了點酒,在他家過夜,半夜裡聽見慘叫,把我嚇得酒都醒了。大冬天,被子全被那人的汗和血水溼透,一席一席捲出來換。”
“……”
官員說完了,直愣愣瞪直一雙眼睛看茅小飛。
看得茅小飛毛骨悚然,叫道:“看我做什麼?”
“沒,沒。”官員嘿嘿笑兩聲,轉過眼去,嘆了口氣,“這年頭,什麼都不好做,伴君如伴虎吶,其實在這偏遠之地,做個小官,能養家餬口,能被人叫一聲‘大人’,也不比京官差。今兒也不知道怎麼了,大概壯士看着格外親切,這些話,連我媳婦也沒聽過。”
“……”茅小飛乾笑兩聲,“謝您擡舉了啊。”
“你是不知道,我那個表親,當年也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一號人物,就這麼,被折騰得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後來,就瘋啦,被人發現在山上,自己拿腰帶把自己吊死了。那時候他已經是個腦子不清楚的人了,居然還有法子把自己吊死。”官員嘖嘖兩聲,連連搖頭。
茅小飛那點淡薄的睡意頓時杳然無蹤,一背寒粒炸開。
“可惜了。”最後茅小飛也只能這麼說,他想了想,說:“那些已經中毒的人,爲什麼不做專門運送這種花的買賣?”
“一夜之間,變成小孩,還有人瘋瘋癲癲的,這種不祥之物,要不是因爲能賣出好價錢,乾花都不會有人買。除了宮裡和達官顯貴家中,偶或要一兩株,平常時候,有價無市,誰願意做這個買賣?”
想想也是,本來茅小飛還想跟他打聽打聽怎麼上山,但要再問得多了,意圖就太明顯了。他打了個哈欠,官員即招手叫婢女上茶。
茅小飛喝了一口濃茶,咂嘴道:“有勞大人陪我在這兒坐這麼久,我上去看看我那個朋友。”便提步上樓去了。
站在二樓,能看見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黎明將至。
要不是昨天傍晚睡了一會,估計他已經暈過去不止一次了。茅小飛彎下腰,捶了兩下僵硬的小腿。
右手虎口的裂口又張開了,他回頭看一眼緊閉的房門,這間屋子本來是給他睡的,也拱手讓了出來。現在站在這裡,茅小飛心裡有一些茫然,也有一些忐忑,一滴辣油糊在他的心裡。
茅小飛長長呼出一口白氣,轉身找大夫去了,把手包紮好,再上樓來,這時候他已經不打算再去看穆參商,反正穆參商醒了應該會來找他。
就在從房門外走過時,門忽然開了。
茅小飛一愣。
“小飛哥,你怎麼不進來?”
被抓包的感覺太尷尬,茅小飛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也不知道是天快亮時的青光把穆參商的臉映得格外憔悴,還是他確實身體太虛弱。
“我一晚上沒睡,昨晚半夜被叫起來,現在好睏……”茅小飛打了個哈欠,“正要去睡。”他故作輕鬆地捏捏肩膀,實則在強迫自己放輕鬆,“你怎麼就起來了?大夫說讓你多躺着……”
話音未落,一隻有力的手以完全看不出虛弱的力道,把茅小飛一把拖進門裡,被穆參商按在門板上時,茅小飛完全還是懵的。
屋裡半明半暗,他看着近在眼前的這張臉,結結巴巴道:“你,你要幹嘛?”不舒服地動了動肩膀,茅小飛要掙扎開去,下巴卻被穆參商捏得緊緊的,他不禁皺眉:“鬆手,痛。”
穆參商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浮現出一絲恨意。
“你去哪了?”
“啊?”茅小飛一頭霧水。
“我以爲……”興許是茅小飛聽岔了,他覺得穆參商的語氣很是委屈,“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你,可是我醒來的時候,屋子裡誰也不在,只有一間黑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我以爲是做夢,醒來就發現,我還沒有找到你。”穆參商使勁地抱住茅小飛,潮溼的面頰貼在茅小飛的脖子上不停地蹭。
茅小飛心一下子軟了,手撫在穆參商的背脊上,小聲安慰:“你不是吃了藥該睡覺嗎?你睡覺我守着你幹嘛?又不能跟你說話,還不能點燈,稍微有個人找我還會把你吵醒。”
“誰找你?他們有什麼資格來找你?誰也不能把你帶走,那些人想都別想。”穆參商身軀微微顫抖,語氣急促,彷彿有些害怕。
害怕?爲了這個荒謬的念頭,茅小飛一哂,試圖把人推開,他猶猶豫豫地說:“你到牀上躺着,我們好好說話,你壓着我不舒服。”
“本來你就是給我壓的。”穆參商不滿地嘀咕,短暫地停頓片刻,卻沒讓開。
茅小飛推了他一下,聽見穆參商疼得倒抽氣,連忙撒手,儘量溫柔一些。他大爺的,他一個大男人,怎麼溫柔也是粗聲粗氣。
“你起來呀。”
“我沒力氣了。”穆參商有些尷尬,又有些無賴地說。
茅小飛這時才發現,穆參商壓在他肩頭的腦袋太沉了,快把他肩膀壓得塌了。只好認命地架住穆參商的胳膊,十分小心地把人弄到牀上,這次茅小飛有防備,堪堪躲過穆參商來拽他的手,面有慍色:“不要命了?我現在砸你身上一次,你可挨不住!”
即使沒有點燈,茅小飛也看見穆參商眼睛裡的笑意,像一汪清冽的甘泉。
“等着,我點燈。”
這次穆參商沒有冒失地拽住茅小飛,也是沒力氣了,他只是抓住他的手腕,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天要亮了,不要點了。小飛哥,你陪我躺一會。”
脫口而出的拒絕在和穆參商的眼神對決裡敗下陣來,茅小飛沒好氣地撇撇嘴,“躺躺躺,我就躺一會,你別瞎動。”
“嗯!”穆參商連忙點頭,那雙眼睛跟會發亮似的,看得茅小飛一陣心虛,掀開被子,脫靴躺到穆參商的身旁,他一本正經板着個臉,看也不看穆參商一眼。
可就是不看,他也知道,穆參商正在看他,而且那目光灼熱,把空氣都灼得噼裡啪啦發出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