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一時疼痛入了五臟六腑, 茅小飛上了馬車,根本坐不直,東倒西歪, 連安安穩穩坐在凳上也不行。
“坐好。”葉錦添的聲音傳來。
茅小飛咬牙挺直背脊, 青筋暴突的手死死抓住車門, 緩慢挪動身體, 好不容易坐定, 背後一掌抵至背心,差點又把茅小飛拍出去。
一隻手抓住茅小飛的肩膀,葉錦添道:“我要爲你打通督脈, 整個過程中,你都要聽我的指示。”
茅小飛已經疼得滿頭大汗, 吃力地點了點頭。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疼痛感, 彷彿渾身血液都在倒行逆施, 頭皮似乎已經千瘡百孔,每個小孔都在疼。最讓茅小飛難以忍受的是, 一股真氣在他腹中橫衝直撞,讓他連腰都難以伸直。
“閉上眼睛,感受你身體裡的氣,想象那股氣,在你四肢百骸中流動。”
葉錦添在茅小飛面前說話, 聽起來卻像隔着萬水千山, 異常模糊。這些日子茅小飛對於練武之人常常提到的氣, 已經略有領悟, 他一刻也不敢多耽誤, 照着葉錦添說的,閉目凝神, 疼痛讓他的呼吸放得很輕。
漸漸地,茅小飛緊皺的眉毛放平下來,氣息也變得沉穩。
一股暖流從背心注入,與茅小飛自己的氣交纏在一起,起初彷彿涼水澆在燒紅的鐵上滋滋作聲,迸發出火星。
汗水從茅小飛鼻樑上沁出。
他拼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源源不斷讓他感到四肢重新擁有力量的氣上,在意念裡,真氣先匯入下丹田,再發向全身,遊走在每一寸經脈之中。
注意力高度集中之下,茅小飛幾乎感覺不到痛了,這讓茅小飛忍不住興奮起來。
他渴求的、遙不可及的力量,正在以可見的速度,凝聚成形,變成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
葉錦添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不再像是從雲霧裡傳來,茅小飛完全按照葉錦添的指示,抓住涌入身體的真氣。隨着這樣的行爲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茅小飛也窺到門徑,他採取行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比葉錦添的指示更快。
茅小飛白皙的臉慢慢變紅,頭頂不斷四溢出一絲一縷白氣。
“把你能操控的內力都壓進關元穴,我沒有下令之前,不可有一絲鬆懈。”葉錦添道。
起初茅小飛還覺得很輕鬆,當他真的按照葉錦添的話做了之後,卻覺得丹田已經達到能夠承受的最大限度,他能明顯感到臍下三寸吹氣球一般鼓脹起來。
汗水如注浸溼茅小飛的眉毛和眼睫,他拼命咬緊牙關,掌心也全是汗水。
不能在這樣的關頭放棄,不然這段時日吃的苦不都打水漂了嗎?
“不要分心,壓制住它。”葉錦添的聲音異常嚴厲。
茅小飛頓時心中一凜,滿背熱汗都轉而成了冷汗,裡衣被汗溼透。
忽然,茅小飛手腳開始抽搐。
葉錦添神色一變,臉色極其難看地盯緊茅小飛的反應,只見茅小飛肚腹已鼓起成□□頭大小,而且那隆起的包塊還在不斷鼓大,只是限於皮膚難以承受,增長的速度才慢了下來。
“茅小飛。”
茅小飛面如金紙,泥塑木雕一般沒有半點反應。
“茅小飛!”
這一聲如同金鐘震響,茅小飛頭部猛然向上一擡。
“氣行膻中穴,導向天衝。”
茅小飛正在昏昏沉沉,聽見葉錦添說話的聲音,知道他聲音其實不大,但聽在耳裡卻有雷霆萬鈞之力。
茅小飛壓根咬得死死的,他能聽見自己牙齒咬出來的格格聲,將真力導入印堂之後,卻怎麼也無法衝過頸部。
這時候肚子不痛了,脖子卻又疼得不行,茅小飛全憑一股想要變強的願力,才堅持住沒有大叫起來。
以前被馬拖着在地上滑行的痛根本不算什麼,甚至拔牙也無法和今天所經受的痛苦相提並論,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而且他們還會移位,偏移的方向又讓人完全無法預測,猝不及防的痛楚既讓人提心吊膽,又讓人擔心一時堅持不住。即便在那些互相碰撞交纏的真力偃旗息鼓之時,茅小飛依然繃緊每一寸皮肉,提防下一波氣衝。
“天衝!”
隨着葉錦添一聲怒吼,茅小飛開始將身體裡的真氣導向天衝穴,他脖頸上的筋脈盡數暴突,雙腮凹陷,強大的氣流衝撞着他的頭部,血流從腳底倒灌橫衝直撞向頭部。茅小飛臉上不斷抖動,頭皮彷彿要被撕裂了,神情異常痛苦,面目全然已經扭曲。
“突破第三重不過是修行這種功法的第一關,也是最容易的一關,要是這一關你都通不過,還妄想成爲武林高手?”
葉錦添的冷嘲傳進耳朵裡,穿透層層嗡鳴,讓茅小飛頓時生出了難以言喻的羞恥。
從離開安陽王府,他就又成了那個人人可以欺凌的雜役,誰都可以在他的飯菜裡吐口水,誰都可以把他綁起來揍一頓,他要是不這麼沒用,就不會現在還留着烙印一樣的空門牙。慶細軍營裡,爲求自保,他沒法衝鋒陷陣,只好養養雞,原本以爲是最容易討好人也最沒有風險的活,也能被人誣賴傳播雞瘟。
多虧了徐柒……
想起徐柒一路上的幫助和保護,茅小飛沒感覺到得意,反而愧疚得擡不起頭。徐柒是父親的好友,卻要像保護個小孩子一樣隨時跟着他。
要是在蠻族時,他就有深厚的功力,局面會大不相同,他不但不會拖穆參商的後腿,更不會稀裡糊塗和穆參商滾上牀,穆參商就還是他威震四方的大將軍,黑龍幫的案子也就落不到他們頭上。
可要是黑龍幫的舊案不被翻出來,不被他們碰上,茅小飛也沒機會遇上葉錦添這個邪門歪道,就不要談什麼功力速成之法。
“沒用的廢物。”葉錦添冷道。
茅小飛幾乎把剩下的一口好牙都咬碎,他的臉越來越紅,就像正在被火燒。
“怎麼回事,怎麼這麼熱?”在雪地裡站了半天本來凍得直哆嗦的金沈皺起眉頭說,轉過臉去,奇怪地看了一眼馬車。
一股熱浪令空氣微微變形。
金粟已經將馬皮剝下,他取雪擦淨了手,走過來。
“不要靠近馬車。”金粟冷冰冰地說。
“沒有人想窺視你們青龍幫的秘密。”金沈仰起頭,叉起雙手。
“你們的朋友,恐怕沒辦法衝破這一關。”金粟話音未落,迎面就是一拳正朝他的臉衝來,凌厲的拳風在金粟臉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紅痕。
金粟目中微微露出驚訝,很快,他又重新恢復了那張沒情緒的死人臉。
“他不會死。”徐柒收起拳頭,看向那架馬車,“他現在是葉錦添的徒弟,葉錦添爲了自己的名聲和地位,也不會容忍有個自爆身亡的徒弟,他一定會全力相幫。”
金粟不以爲然地扯了扯嘴角,薄涼的嗓音說:“我派少主行事詭譎,要是他在乎天下人怎麼說,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你們這些外來的人,很討厭。”金粟漆黑的眉毛極輕地顫動了一下,顯得不悅。
徐柒沒再跟他說話。
熱浪以馬車爲中心四散開來,馬車下的四方土地,已經連雪層都融化得乾乾淨淨,裸|露出深黑色的凍土。
“奇妙呀,真奇妙。”荀癡笑眯眯地歪過頭,眼內一絲精光掠過。
此時所有人都在注意那架異常的馬車,荀癡震斷繩索發出的細微聲響根本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他已經走到雪融的邊緣。
“無恥馬賊,你在做什麼?”有人一聲飽含怒氣和驚恐的大叫。
“妙哉妙哉,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荀癡不住咂嘴,蹲下身目不轉睛地盯着凍土看,又擡頭看馬車,眯起了眼睛,眼珠不住打轉。
“抓住他!”
荀癡身後那些人的大叫沒能撼動他分毫,他就像什麼也聽不見似的,隊伍裡僅剩的十餘人紛紛舉起兵器,將荀癡和馬車一起包圍在中心。
荀癡搖搖頭,似乎有什麼想不明白,眉頭一直皺着。
就在包圍圈縮小,第一個人擲出兵器時,荀癡一手向後拂出,火焰一般的紅髮被掌風撩起,向他的身後飛花一般散開。
包圍着他的十數人被這一掌衝得四分五散。
徐柒、金粟、金沈三人齊齊變色,這個荀癡此前的沒用都是裝出來的,他內力深厚不在一個苦修一生的大師之下。
荀癡卻對他們根本不感興趣,唸唸有詞地蹲在那裡,從懷裡掏出個小竹筒,竹筒裡有一根小指粗細的木勺,木勺刮下來一層凍土,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入竹筒裡,仔細塞緊蓋子。
“美人兒,看來你遇上麻煩了呀,讓爲夫來助你一臂之力。”
馬車裡葉錦添一聽這句,勃然大怒。
荀癡一腳踏上車轅,撲面而來的一股強勁內力,被荀癡一手在身前順時針一拂,便即消解。
而茅小飛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馬車裡多出了一個人都不知道,他身上的薄襖都快被汗浸溼了,脖子粗大得像是得了某種病症。
茅小飛的腦子裡一片混亂,時而顱內空空,時而閃過許多小時候要飯捱打的情景。
他的背部忽然被荀癡出指點中。
“大膽!你騙我?”葉錦添大袖一翻,就要出手。
“哎,美人兒,我這是幫你,不然這裡馬上就有人要橫屍當場了。”
葉錦添看了看茅小飛,咬牙睨起眼,沉聲道:“你有什麼辦法?”
“你肯讓我幫你忙啦?”荀癡心花怒放地摩拳擦掌起來。
“有本事就快點使出來,沒本事就滾!”
“有有有,不過你要親我一下。”荀癡兩眼放光地把臉伸出去。
“我可以扇你一巴掌。”葉錦添冷笑道。
“算了算了,還是記賬吧。”荀癡擺擺手,一臉無奈地盤腿坐在茅小飛的身後,他食中二指併爲劍指,在茅小飛背上疾點幾處要穴,出指如電,連葉錦添也未全看清楚。
茅小飛眉心緊蹙,忽然仰起頭,他的脖子兩側長了兩個瘤,顫巍巍地鼓出,痛苦的嘶叫聲不受控制地溢出。
“我……我沒用……該死的是我……”突然茅小飛一掌直愣愣伸出,朝自己天靈蓋落下。
那一刻茅小飛眼前都是血紅,他根本忘了自己在馬車裡,正在至關緊要的衝破第三重功法。他看見的,是前赴後繼的人潮衝過來,要抓住他和穆參商,這一次他沒跑。
穆參商在他的眼前,被高高舉起的錚亮鋼刀從身後捅出胸膛,又被一刀劈中脖頸,血流噴出,濺在茅小飛的臉上,滾燙得幾乎灼穿他的臉。
茅小飛仰起脖子,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
他脖子上的兩個瘤就像被突然放了氣迅速乾癟下去。
荀癡一掌托住另一隻手肘,上方手掌於空中畫圓,慢慢貼上茅小飛的背。
茅小飛吃力粗重的呼吸是車廂裡唯一能聽見的聲音。
外面有人拍打車門。
葉錦添看了一眼茅小飛,打開車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