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正午, 夜月城就被旭龍城城主全盤接手,下令士兵清掃街道,幫助百姓重建家宅。
城主的府邸正門大開, 開糧倉賑濟難民。
熱氣騰騰的大鍋子前排起長龍, 但整座夜月城原本有接近十萬住民, 現在只剩了這數千人。
樓上, 徐柒走到茅小飛的身邊, 茅小飛已經站在樓上看了很久,一動不動如同石雕。
“在想什麼?”徐柒問。
茅小飛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去看下面排隊的桀林人。這幾天茅小飛受到不小觸動, 他從來沒有概念,什麼是戰爭。
“想打仗。”茅小飛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 自嘲道, “想以後上齊和慶細打起來, 上齊的百姓,慶細的百姓, 也和這裡一樣,生靈塗炭,倖存者寥寥。上齊數百年的歷史,也許就像夜月城,換上新的城主, 換個新的統治者。死去的人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什麼都不會留下。”
“天下本無主, 能者居之。”徐柒輕如嘆息地說。
“徐大哥, 你說人和螻蟻, 有什麼不一樣?絕大多數人,不會有自己的歷史, 死了就死了,甚至成爲別人茶餘飯後談資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人,難道就理所應當被收割,被殺,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了嗎?”茅小飛攥緊拳頭,眼圈有點泛紅。
“不是沒有痕跡的東西就沒有存在過,雁過無痕,但大雁會知道自己飛過什麼樣的地方,看過什麼樣的景色。人人都身處在歷史之中,真要是打了起來,時間會告訴你什麼是對錯。”徐柒捏捏茅小飛的肩膀,在這個時刻,他特別像一位長者。
茅小飛勉強牽動嘴角,深深籲出一口氣,“希望不會打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局面沒什麼好看的。人生爲萬物靈長,卻老是喜歡爭來鬥去。”茅小飛的臉上現出莫名的沮喪,他知道戰爭是流血,是殺人,是爭權奪利,舊秩序消亡,新的王朝如同初升的太陽一般朝氣蓬勃,周而復始,又從西方沉沒。
在這種看似平常的循環之中,死掉的普通人,就像擋車螳螂一樣不值一提。
這天晚上,流離失所的桀林人還是隻能住在城主的宅子裡。從旭龍城拉來的米、面、蔬果、肉,被做成精緻的佳餚,所有人都能飽餐一頓。
大殿內燈火通明,門口站着披黑甲的衛兵。
茅小飛他們這些外來客,接到邀請,參加今夜的宴會。
換上城主派人送來的綢緞花袍,在婢女的服侍下,每個人都穿戴一新,完全看不出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的狼狽樣。
金沈特別愛惜他的衣袍,他還是披散着頭髮,儘量遮蓋住有疤的半張臉,興奮地走到徐柒面前,問他衣服好不好看。
徐柒無奈,只得說好看。
荀癡給他的胖郎神脖子上紮了一大朵黑綢做的花,唐妙走過去,他眼睛發亮地盯着胖郎神已經看了好一會。
“喂,小子,想摸它就趕緊摸,再不摸他可能要射你了。你這麼一直跟它對峙,是在挑釁它。”荀癡眯起眼,他還沒有騎到胖郎神背上去,對身上的紅袍子很不適應,不斷用手拉拽起衣襟透氣。
金粟一言不發,無意間他撞進茅小飛的視線,正看見金粟站在角落裡,要是不留神,可能會以爲那裡根本沒人。他衣袍穿得齊整,已經收拾妥當,側臉線條冷硬分明,而他看的方向……
是葉錦添。
葉錦添給舒筒梳頭,越梳越亂,舒筒小臉氣鼓鼓地搶過梳子,一個勁把葉錦添的手往外撥,還狠瞪了他一眼,才讓葉錦添消停下來。
好不容易所有人都收拾妥當了,外面那個負責接待他們的桀林官員已經急得滿頭是汗,看見茅小飛他們走過來,眼前一亮,旋即搓着手,點頭哈腰道:“各位,這就走吧。”
“美人兒,你穿這條粉裙子真好看,就不知道穿綠的怎麼樣,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穿綠裙子吧?”
本來茅小飛以爲荀癡是在大膽包天調戲葉錦添,卻看見他是在跟一個提燈籠踩碎步的婢女說話。婢女聽不懂他說什麼,只是含羞帶怯紅着側臉低下頭去。
荀癡得意一笑。
茅小飛忍不住搖頭。
桀林官員道:“這邊,有臺階,衆位少俠當心腳下。”過了一會,他又說:“這次平定羅剎族叛亂,諸位都是有功之臣,今晚有貴人駕臨,你們要是有什麼難處,儘管可以朝他提。”他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主要是對着茅小飛說的,所有人裡面就茅小飛看着最好惹。騎着怪獸的惹不起,看着像他們的頭兒那人又顯得盛氣凌人。
於是桀林官選了一個他打交道最多,又最好說話的。
“什麼貴人?”
那官員索性把頭挨近過來,貼着茅小飛的耳朵小聲說:“國主的異姓兄弟,借他的威名,羅剎族才一直被鎮壓,只是沒想到,他們這次竟然繞道直接攻入南部邊城。旭龍城的兵就是他下令借調過來,南部所有城主都唯他馬首是瞻。說與國主平分江山也無不可。”
桀林人要南下,必然經過南部,要從這個南部大王的地盤上踩過去。茅小飛心思一活絡,笑了笑:“我們怎麼擔得起讓南部大王親自接見。”
“怎麼擔不起?要不是我們,說不定現在戰火已經燒得桀林國君屁滾尿流了。”金沈口沒遮攔。
好在就桀林官一個人能聽懂他們說話,那官員訕訕只是笑,沒說什麼。
徐柒警告地看了金沈一眼。
金沈嘟囔道:“什麼嘛,說說也不行?不讓我說我偏說,”他一邊眉毛上挑,不懷好意地擡臂壓到徐柒肩上,斜眼睨他,“除非你答應我昨天在牀上說的……”
徐柒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
“你們南部大王叫什麼名字?”茅小飛還想多探聽點消息,已經離正殿很近,前方隱約可見一排排彩燈映照,絲竹之聲也幽幽傳來,看來不管在哪兒,歡慶的場合都一樣。
“少俠興許聽過,”官員擡眼望定茅小飛,放緩語速,“司寇祥兵。”
茅小飛沒聽過這名字,眼一動,本來想套個近乎。
“怎麼是他?”葉錦添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顯然他不僅聽說過,似乎還對這個人頗有成見。不過很快葉錦添神色便恢復如常,近乎冷漠地望着前方。
“就在前面了,諸位少俠跟着婢女先進去,下官在末座,就不同你們一道了。”說着那人便悄悄退下,隱蔽在樹影之中,從另一條偏僻小道,由側門入內。
讓茅小飛始料未及的是,穆參商也赫然在座,他臉色還是顯得極爲蒼白,整個人有些虛弱。
入座之後,茅小飛仍然察覺穆參商的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了。這麼一直看,難道能看出朵花兒來不成?大傻蛋。茅小飛心中暗罵,臉卻不自覺紅了,心底裡還冒出了一些自覺不應該有的得意。
司寇祥兵坐在正中首席,右手邊設的是隻匆匆見過一次的旭龍城城主。讓茅小飛覺得奇怪的是,左邊第一個坐的就是穆參商,席位比旭龍城城主還要更靠近主座。
宴會氣氛挺好,桌上的飯菜是從來沒見過的桀林美食,就是各式各樣的烤蟲子讓人受不了。這個季節能把這些蟲子從地底下弄出來,茅小飛也有些歎爲觀止。他是個廚子,對各種吃的都有興趣,蟲子也不例外。
司寇祥兵本來在暗中觀察這些人,臉上沒露出分毫,見到所有人都刻意避開了蟲子,其中居然有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嘴角不易察覺勾起了一絲弧度。
“這道菜,是我們桀林皇宮大宴賓客時必有的,少俠覺得如何?”
茅小飛吃得正專注,壓根沒想到司寇祥兵在和他說話,就着紅豔豔的不知道什麼酒,嚥了下去。他身後一個桀林官員戳了戳他的手肘,茅小飛愣了愣,才發覺所有人都在看他。
“少俠覺得,這道菜好吃嗎?”
司寇祥兵年紀不淺,得有四五十了,臉是古銅色,皮膚現出風霜洗刷的痕跡,雙鬢微有銀髮,這時眯着眼,等茅小飛回答。
“還,還行。”茅小飛莫名有點緊張,撇了撇嘴,回口嘴裡有輕微的麻痹感,不知道是因爲蟲子還是酒,但這種麻痹感神奇地讓人想再嘗一次。
茅小飛見那人還盯着自己,所有人都停了筷子在看他,這才意識到,他還得說點什麼。
“這個口感,有點像醃肉,外酥裡嫩,一隻就小指甲蓋這麼大點,都不夠一口。但要是一次吃一大勺,就體味不出外殼被咬開那一瞬的鮮美。調味很淡,本身有一點苦澀的草味,不知道你們廚子有沒有試過別的烹飪方式,比如說用油炸?蘸椒鹽。”
“……”沒想到茅小飛真的認真點評起了這道菜。
茅小飛兀自沒有覺察出來,端起酒樽,提出了疑問:“吃完了以後我又喝了這個,舌尖有一點麻痹感,還沒有試是因爲蟲子,還是因爲這個酒。”
“少俠是覺得飯菜有毒嗎?”司寇祥兵眯着眼問。
“不。”茅小飛搖了搖手,“這種麻痹感很奇怪,嗯,不是毒,就是一點小小的刺激,會讓人想再嚐嚐。”
司寇祥兵神情凝,舞樂也在禮官下令之下停了下來。
茅小飛舌尖在口腔裡頂了頂,皺眉:“怎麼了?”
“你說得沒錯,平靜得太久,沒有點小刺激,就太沒意思了。”半晌,司寇祥兵魁梧的身軀朝後仰靠,得出這麼一句。
茅小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