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 茅小飛實在忍不住了,天還沒亮他就起來,把自己捯飭整齊。身上的袍子是才做的, 都是陳管家安排的, 頭一天讓裁縫來量, 第二天就都趕製了出來, 連伯山兩兄弟都考慮到了。
不能說穆參商不周到。
可這已經初四了, 穆參商還沒回來。這是把他扔在這裡打入冷宮了還是怎麼回事?也不派個人過來說一聲。
茅小飛坐不住了,伯山璽兩兄弟到他屋裡商量,一致認爲, 穆參商可能是被老將軍和夫人扣在府上了。
“大哥,你別怪我說話直, 在上齊, 男人嫁給男人不是什麼新鮮事, 但慶細沒這規矩。要麼是穆參商回去沒膽子告訴他爹,要麼是告訴了, 被他爹媽扣下了。你可不能貿貿然就去穆家,應該先找人問問。既然那個管家是穆參商留下來的,何不先找他打聽打聽。”
這話在理,陳叔本來就是穆參商留下來給他聽吩咐的人。 於是茅小飛二話沒說,差了個小廝去請陳叔過來。
等待的時間裡, 茅小飛一直抓着個茶盅不撒手, 盯着茶盅上的青花發愣, 不知道在想什麼, 臉色很難看。
“大哥, 您也別太擔心了,今兒才正月初四, 家裡過年不也要到十五去了嗎?說不準什麼事也沒發生,只不過他爹媽想多留他幾天。”伯山璽又道。
茅小飛面色鐵青。
他知道不該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穆參商跟言寧榮不一樣,言寧榮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他,兩人也沒什麼感情交流。從一開始,他就是言寧榮擺脫朝廷擺佈的一顆可有可無的棋子。而穆參商不一樣,這是他自己選的,他們同生共死過好幾回,刀子都不是白挨的,何況,穆參商有心擺脫他,這一路有太多機會,犯不着大張旗鼓千里迢迢把他接回慶細來了,才說他倆不合適。這根本沒有道理。
很快陳叔來了,茅小飛沒請他坐,臉也刻意板着。
“陳叔。”
茅小飛說話的時候,陳管家才稍稍擡了擡頭,他身材消瘦臉型清癯,跟誰說話都一副冷冷淡淡的樣。
“公子有什麼吩咐?”
茅小飛也不跟他繞圈子:“你們少爺什麼時候回來?”
“我也不清楚。”陳管家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想來沒料到茅小飛會這麼耐不住,又這麼直接。
“那你就弄弄清楚,什麼時候能弄清楚?”茅小飛語氣也不好,倒不是他要耍威風,他也當過下人,很明白欺軟怕硬那一套。你不問就不會有人主動給你說,你問還不能問得太溫柔,否則一樣沒人搭理你。要不是等得實在有些着急了,這麼多天,音訊全無,將軍府不比尋常人家,水深,真要是在穆家出了什麼事。
旋即茅小飛否定了這個想法,再怎麼不是親生的,穆家一半兒的恩榮還指望這個養子。
陳管家眼底一道精光閃過,頓了頓,便道:“我馬上派人去打聽,下午一準給公子回話。”
看他態度這麼好,爲難的話肯定不能說了,茅小飛臉色好了點,擺擺手:“那你馬上去辦吧,有什麼情況馬上告訴我,陳叔,我不瞞着你,我不知道穆參商怎麼跟你們說的,但我跟着他來這裡,是跟他過日子來的,否則也犯不着這麼千里迢迢跟來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真要有什麼意外狀況,我們肯定要一起應對。你馬上派人去打聽一下究竟怎麼回事,除夕那天他走的時候,說當晚就儘量回來,過去這麼多天,也沒一個人來傳話。我確實很擔心,禮數不周的地方,陳叔你多擔待。”
這陳管家的年紀比茅小飛大,既然他管着穆參商一整個家,肯定也很得穆參商的信任。茅小飛說了這一通,看他首肯,才讓他下去。
於是這一天茅小飛仍然憋着,在穆參商的府上帶孩子,他什麼也沒跟傅冬說。睡完午覺起來,小孩鬧着要出去轉轉,心煩意亂的茅小飛想着不然也出去轉轉,不然真要悶出個鳥來。大宅子有好處,住着寬敞,心裡舒坦,壞處是一旦跟你說話的人不在,就空落得可怕。其實茅小飛還是看得出來,這府裡的人對他雖然恭敬,大多還是好奇,大概都在奇怪他們主子怎麼領了個男人回來。
而且,茅小飛也有點後悔,穆參商還沒發話,他就跟陳管家那麼說了。
但要是不那麼說,真要有什麼要緊事,陳叔也不會告訴他,畢竟頂着個“朋友”的名頭,一般朋友,穆家老將軍有什麼決定,他一個穆家的下人,能告訴你一個外人嗎?只能先讓陳管家好歹把他當成個疑似“內人”。
這麼心煩意亂地想着,茅小飛抱着傅冬來到穆府後院,這後院快趕上上齊皇宮的御花園了。剛成爲安陽王妃的時候,還有幸去過一次。
穆參商的後院,有一大片湖,湖上一個亭子,兩頭連着花園,花園彼此又是想通的。這格局,比安陽王府還要氣派不少,主要就是安陽王府沒有挖這一大片的湖。
有幾個小廝拿着竹篙在湖邊敲冰面,另外幾個丫鬟趴在欄杆上看,邊看邊問他們:“怎麼樣,凍結實了嗎?”
“結實得很,能有三尺,你們都下來玩也沒事。”其中一個小廝高聲回道,那小廝看見了茅小飛,腳底下一個沒站穩,一屁股坐倒在冰面上,還打着旋兒朝前滑出好一截。
這下所有人都發現了茅小飛。
“公子。”婢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彷彿有些不知所措。
“你們在玩什麼呢?”茅小飛抱着傅冬大步走過去。
“前幾日大雪,少爺也不在,年中無事,想到湖裡滑冰。”婢女聲音越來越小,頭也一直低垂着不敢擡起來看人。
“滑冰是什麼?我也要滑,好玩兒嗎?”傅冬歡喜地叫道,就要從茅小飛懷裡掙脫下去。
“這,小主子要玩今天恐怕不行,這冰戲要穿特製的鞋子,等給小主子做了鞋,再和我們一起玩如何?”一個穿綠裙的婢女彎下腰,柔聲對傅冬說話。
傅冬看得有點發呆,婢女解釋第二次,纔回過神,雖然有些懨懨,卻也答應了過幾天再玩。
茅小飛就抱着傅冬,讓他在湖邊看婢女們滑冰,她們個個身姿窈窕,顯然冬天裡也常玩這個,在冰上身輕如燕,裙子也和平時看到的有所不同,五顏六色垂墜着與裙子相應的綢帶,隨着人移動,綵帶也在激劇浮動的空氣裡高高飄揚,一時間竟然像仙人一樣輕盈靈動。
回到房裡傅冬就叫着要讓人給他做滑冰的鞋子,茅小飛被他鬧得頭痛,正說出去找人,就有人找上門來。
開門一看,是下午幫忙哄小孩的那名女子,茅小飛鬆了口氣。
婢女福了一禮,說是來給傅冬量尺寸的。
傅冬高興得差點撲上去抱着那姑娘親,唬得茅小飛趕緊把他狠狠摁住。一直鬧騰到晚上,茅小飛一整天都沒能分出神來想穆參商,直到把傅冬哄上牀睡熟了。
時辰還早,不到入亥。
茅小飛出去找了個人帶他去找陳管家。
陳管家住在另外一間院子裡,離書房所在的院落不很遠。小廝在前面挑着燈籠引路,燈籠微弱的白光只能照出腳下很小的一方地面,微微晃動的白光停留在一扇雕刻二鳥戲春的門上,小廝上前去敲門。
窗紙上透出細微燈光。
過了好一會,才聽見屋裡有響動。
小廝回過頭朝着茅小飛略勾了勾脣角示意。
茅小飛耐着性子等,不片刻,門開了。
見是茅小飛,陳管家臉上有一瞬詫異,他長長的外袍披在肩上,並未繫好,顯然已經打算就寢。因爲人瘦,門一開,一過風,他的袍子竟然有些鼓漲起來的意思。
茅小飛這纔看清,這個陳管家,其實是個極有道骨的男人。
房間裡沒有茅小飛的住處薰着的那股香,空氣清冽寒冷,另外一邊的窗戶也沒關,任憑冷風漏進來。
要茅小飛選,他也不願意一個大男人的住處薰香,但又不好意思趕走那些打點慣了的姑娘們,原來這府上也不是所有房間都薰香嘛。
倒是有個小炭盆,不過用的不是銀炭,稍次一些。
屋裡陳設很簡單,除了牀和衣櫃,就是一張書桌,一排書架,桌案上攤開着一本賬冊,算珠也撥到一半。
“陳叔在忙?”茅小飛找了個矮凳坐下,他兩腿叉着,完全是腳伕的做派。
“不算忙,已經打算休息了。”陳管家邊說邊收起賬本放進一旁一摞堆成小山的賬本里,依然溼潤的狼毫淘淨掛上了筆架,毛筆瘦長的身形微微晃動。
“陳叔派人過去打聽到什麼消息了麼?”看陳管家沒有主動提起的意思,茅小飛自己主動了。
陳管家的手頓了頓,鬆手時第二枝筆明顯比之前晃動得厲害。之後,陳管家擡起頭,直視住茅小飛:“少爺說這兩年都未曾在家過年,年後皇上會有新的旨意讓他領兵,可能又是好幾年不能歸家,所以多留他幾日。”
茅小飛點了點頭,人家母子情深,這很合情合理,不過還是接着問:“那是幾日?”
“要住到元宵節後,等領受陛下的恩旨之後,才能回來。”陳管家避開茅小飛的視線。
茅小飛磕巴嘴,摸了摸下巴,站起身來,麻溜地拍了拍袍子:“那元宵節次日,照着我的菜單,多買些菜回來,我好好給他做一桌,讓他吃個盡興,我們也好好團圓團圓。”
陳管家淡笑着稱是。
茅小飛走到門邊,陳管家一路跟在他的身後,門開了,風一下捲進來。
霎時間,茅小飛回過頭,笑容和煦地拍拍陳管家的肩膀:“今日有勞陳叔,到時候一起吃頓飯,我看穆參商也很信任陳叔,恐怕平日裡也當您是長輩。您也別太辛苦,早些休息,身體重要。”
茅小飛走後,陳管家在門上站了好一會。
他瘦得微微凹陷的眼睛透露出深重的疲憊,想起下午回稟的下人說的話:“少爺領了一頓家法,昨夜高燒至現在,人還沒醒,這有什麼話,小的也不敢再問了。”
男人,成親,過日子,那得是多難的事?陳管家壓根不敢想這個,只是暗道,上齊真是個神奇的國度,這樣違背天道的事也敢舉國行之,這一仗,倒像是天佑慶細。
院子裡樹葉掉光了的乾瘦枝條隨風顫動不已,陳管家長長吁出一口白氣,關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