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些時候, 茅小飛再次來到葉錦添的房間,這次不是他自己要來,而是那個不怎麼說話, 成天揹着一大袋子馬肉的餘青找他過去的。
不知道葉錦添從哪裡弄來的火盆, 他把舒筒白嫩嫩的小胖腿按在自己膝上, 下面墊着一塊褪色的舊緞子, 能看出那緞子曾是漂亮的銀灰色。
茅小飛進來, 葉錦添只略擡眼瞥了他一眼,就揚起下巴,隨意道:“坐下。”
尖利的銀針足有手掌那麼長, 在火上被烤得通紅,葉錦添的手指緩緩撫過舒筒腳底那些水泡, 舒筒一張臉繃得緊緊的, 他沒說話, 也沒叫痛,只有手把衣服絞緊。
“我問過荀癡了, 他果然知道玲瓏火花,也知道怎麼用那玩意兒讓我的寶貝兒變大,但差一些藥,那些藥在桀林買不到。雖然對結果沒有什麼影響,但會影響他將來的身體健康和壽命。所以, 暫時我什麼也沒法做。”大概對舒筒恢復如常已胸有成竹, 葉錦添氣定神閒地挑破了舒筒腳上一個泡。
舒筒渾身抖顫了一下, 他腳底幾乎生滿水泡, 這場長途跋涉對所有人都是折磨。
“你輕點!”舒筒忍不住捏起小拳頭砸葉錦添。
葉錦添懶洋洋地笑了兩聲, 想到某些限制級畫面,低下頭湊在舒筒的耳朵邊低聲說話。
緊接着茅小飛就看見舒筒整張臉都紅得快熟了。
大概他也知道葉錦添又在耍流氓, 不過茅小飛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葉錦添給舒筒腳底上好藥,把他抱到牀上去。
葉錦添才隨茅小飛出門,兩人來到天井中,冷風割得人的皮膚生疼。
茅小飛哆嗦着打了個噴嚏,搓了搓手,才說:“你的計劃我還沒告訴他們,明天你親自和他們說,不過我還是覺得,你現在去找你娘不合適。”
“你們只用在這裡乖乖地等,不需要冒險。”
“不是冒不冒險的問題,你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貿貿然找上門去,你娘會幫着你,還是幫着你爹,誰也說不準。”看葉錦添隱有要辯駁的意思,茅小飛搖了搖手,“你不用跟我說,我只是想叫你多添幾個小心。你要是堅持要去找你娘,我們還是會聽你的安排,在舒筒這件事上,我欠你一個人情。”
“輪不到你來欠我人情。”葉錦添毫不客氣地說。
茅小飛笑了笑,“好,不算爲他,來龍去脈你應該很清楚,查清黑龍幫的真相,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回去拿解藥了。不然什麼時候就變成活死人,那不是冤死我了嗎?”捲進這場風波,實在不是茅小飛所願。
“你說的,我會考慮。”葉錦添冷聲道,“沒什麼事,我回去了。”
茅小飛擺了擺手,示意他隨意。轉而他提步去唐妙的房間,裡面亮着燈,唐妙還沒睡。
“是你?”門開,唐妙詫異地挑起了眉。
“沒水了。”唐妙躺在牀上,手裡把玩着他的弓,蹺起腿,防備地斜睨茅小飛。
“我不是來喝水的,想問你幾個問題。”茅小飛揭開壺蓋看了一眼,壺裡幹得一滴水都沒有了。
就在茅小飛要開口的時候,桌上的杯盤茶具忽然顫動起來,桌椅也都激烈地晃動,起初茅小飛以爲是地震,抓起唐妙就往外跑。
剛跑出門,震動倏然停止。
客店裡住着的人都跑了出來,老闆在樓下又是鞠躬又是安撫地讓大家稍安勿躁。
天空卻飛過火光,第一道之後,無數火光掠過天穹,火種落在房頂上,院子裡,一時間整個夜月城都陷入火海之中。
“茅小飛!”徐柒的聲音傳來。
四處迷漫的煙氣薰得茅小飛嗆咳不止,他一邊擦眼角無法控制的淚水,一邊伏低身,徐柒手裡拎着他們的包袱,遞來茅小飛的包袱團,同時遞給他一塊溼布。
很快,十個人都在樓下集齊,住客都跑了出來,在院子裡亂成一團。
天空像一張巨大的火網,不斷有火光飛過。
“是箭,他們在上面綁了浸滿火油的布。”唐妙神色嚴肅地望着上方,不由自主握緊了挎在身上的弓箭。
“怎麼回事?”葉錦添厲聲問金粟。
“我不知道。”金粟一臉茫然。
“到街上去看看!”茅小飛說,他四下看了一圈,院子裡有不少瓷缸、石桌,但是遠遠不夠。
客店老闆是一對夫妻,都哭喪着臉,男的放棄地一跺腳,不停亂吼。
“他說讓這些人不要出去,出去會被亂箭射死,還不如留下來。”唐妙聽懂了,轉述給衆人聽,“他希望所有人能死在一起,總比落單的好。”
茅小飛:“你問他,廚房在哪?”
老闆已經忙得暈頭轉向,被人抓着問了無數問題,幾乎想也不想,就指了個方向。
茅小飛叫上所有人,到了廚房,他一個櫃子一個櫃子翻過去。
“你在做什麼?”葉錦添不耐煩地問。
“找到了。”茅小飛打開的那個櫃子裡,有不少陶瓷做的餐具,還有盛放儲存食物用的各種罐子、盤子。
“找兩個合適的,護住頭部。”茅小飛自己找了個寬大的盤子,蓋在腦袋上勉強充當帽子,不過這玩意兒沒法固定,還是要用手抓住邊緣。真要是被從天而降的火箭射到,至少能保證那一擊不致命。
他還找了一把柴刀,茅小飛不會武功,沒趁手的兵器,他掂了掂那把柴刀,把刀背架在肩上。
“我就用這個了。”
衆人見他那個樣子都忍俊不禁,紛紛找出能遮腦袋又不會立刻起火的東西。
葉錦添堅持他用不着。
舒筒直接拿了個盤子扣在他腦袋上。
“……”葉錦添臉都黑了,還是頂着那個滑稽的彩盤走出去。
激烈的火箭攻勢沒能持續太長時間,一行人跑到街上沒多久,箭就停了。
“火箭製作不易,應該是沒有了,要再發動一次那麼大規模的火攻,至少也要一兩個時辰之後。”唐妙把拿的瓷盤小心收起來。
茅小飛他們也都收起用來擋火箭的盤子罐子,但沒有直接扔掉。
他們住的客店離城門不遠,城裡一片混亂,夜月城的建築大部分是磚瓦砌成,火勢漸漸變小。城中住民都跑了出來,最初的驚慌之後,紛紛打水出來,不分彼此地幫着滅火。
就在這時,城門發出一聲巨響,緊接着是一聲接一聲有規律的隆隆聲。
尖利的一聲慘叫,順着聲音望去,只見一個滿頭銀髮的婦人匍匐在地,她渾身被黑色、繡銀鳳的大袍子包裹着,她側過臉,耳朵貼在地上。
“是命師。”唐妙說。
“她剛纔說什麼?”茅小飛忙問。
“她說‘來了,他們來了’。我們跑嗎?”荀癡回答完,跨上他的胖郎神。
命師驚恐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跑了出來,攔在荀癡的駕前。
荀癡用茅小飛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威嚴地說了幾句話,命師驚慌搖頭擺手,仍然跪在他的面前不肯起身。
“我們不能跑。”茅小飛匆促看了一眼城門,“跑也沒有方向,我們能往哪兒跑?這是桀林人的地盤,我們還是要從這座城出城回南邊。”
“說得沒錯,讓我看看是什麼人,一起收拾了,還怕他們不成?”葉錦添昂起頭,微微睨起眼,從眼縫中望向那座搖搖欲墜的城門。
暗雷一般的隆隆聲漸次響起,一聲比一聲振聾發聵。
命師右手按在左胸前,朝着荀癡跪拜,她渾濁滄桑的眼睛掃過這一圈人,張開嘴,蒼老幹啞的聲音說:“求你們幫幫忙,求求你們,這座城裡有近八萬人,不能就這麼死了,不能都這麼死了。”
老婦的上齊話說得很是生硬,但唐妙說過,命師都會說其他國度的語言,只是非常生澀。
茅小飛掄起柴刀一揮,他現在渾身都是力量,堅決的眼神凝視住坐在胖郎神背上的荀癡,說:“不能就這麼走,荀癡,幫幫他們。”
荀癡翻了個白眼:“這裡是桀林,夜月城不是無主之城,你們城主呢?”荀癡厲聲問地上跪着的命師。
“在城門上督戰。”命師乾枯得如同一截樹枝的手遙遙指向城門上。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夜月城燈火通明,團團烈火把整座城照亮。
茅小飛一行人毫無阻礙地爬上了城牆,鐵石一般漆黑的城牆被雨絲飄溼,微微泛着一層青光。
站在城樓之上,腳底的震動彷彿直接從腳底,傳入心底,搖撼每個人的心。
城牆上狹窄的過道上堆滿橫七豎八的屍體,腳底傳來的觸感黏膩溼潤,茅小飛一面朝前走,心就一點點涼了下去。
城樓正中,有一人坐鎮,一身重甲,黑亮的鎧甲包裹着他全身,連頭也沒有放過。
他的兩手交疊在身前,拄着一柄長劍,暗紅大氅曳地。
在夜色之中,死亡的氣味被微風吹散得四處都是。
“城主大人!”茅小飛叫了一聲,那個筆直坐着的男人,就是這座城的主人吧?
無人應答,唯獨一尊巋然不動的人影。
“小飛哥,還是不要過去……”金沈從後面拉了拉茅小飛的衣服。
茅小飛眉心緊蹙,快步走上去,不斷有箭從他的頭頂掠過,茅小飛低下頭,挨近男人,伸手抓住他的雙肩。
陡然間一身鎧甲的男人朝另一個方向歪倒下去,身上的鐵甲與地面摩擦出冰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