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被兩個軍醫拒診,茅小飛站起來,環視了一圈,這張帳子裡住着十二名軍醫,有的伏案翻看醫書,有的在研究藥草,不過都在暗中留意茅小飛。
傅冬側趴在給病人躺的窄榻上,難受地蜷縮成一團,呼吸時嘴脣有些發抖。手腳也都縮在胸前。
“有將軍的手令,你們纔會給他看病是嗎?”茅小飛神色嚴肅地問拒絕給傅冬診治的醫師。
醫師眼神有些閃爍,以無奈至極的語氣說:“這是規矩……誰也不能大過規矩去……何況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還是個蠻族小孩。
沒聽醫師把廢話說完,茅小飛重新把傅冬捆到背上,直接衝到中軍帳。
值夜的士兵看見茅小飛,頓時都是一激靈,看他來勢洶洶,都不敢大意。
“站住,你是誰,有什麼事求見將軍?”兩柄交叉在一起的長矛攔住茅小飛的去路。
“穆參商,你出來!”
“放肆!”其中一人神色劇變,怕挨責罰,當即舉矛刺去。
茅小飛直接握住那矛,他的手心因爲用力而發白,嘴裡還在叫嚷:“穆參商,出來!給我出來……”熱汗從茅小飛額頭上淋漓而下,他拼着全身力氣,正要往裡衝。
此時穆參商出來,一絲意外閃過他的眼睛,他嘴角下拉,命令士兵們退下,把茅小飛讓進營帳。
一進中軍帳,不等穆參商詢問,茅小飛立刻說:“你給我一道手令,傅冬病了,需要軍醫救治。”
“傅冬?”穆參商疑惑地看了一眼茅小飛背上的小包袱,纔看清他揹着個孩子,那個蠻族小孩,洗乾淨以後,有一張白白嫩嫩的臉。穆參商深深看了茅小飛一眼,當即答應,邊寫邊瞟茅小飛,走下來,把手令給茅小飛,伸手摸那孩子的頭,孩子昏睡着,很是乖巧,一點張牙舞爪的痕跡都沒露出,“你給他改的名字?怎麼不跟你的姓?”
“說來話長,他發燒了,先不和你說了。”說着茅小飛和來的時候一樣,行色匆匆走出去。
穆參商手中空空,他嘴角微彎起一絲弧度。
外面走進來一個人,康紫鴻一張臉彷彿白璧無瑕,嘴脣薄而溫潤,說話的語氣和嗓音都說不出的儒雅,令人心折,尋常男女和他對談不到兩句,都會面紅耳赤,既傾慕又生怕冒犯他。
“你朝思暮想的人來了,怎麼不把他留下來?”
正在喝茶的穆參商忍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尷尬地擦拭嘴角,閃躲康紫鴻的視線,邊擦嘴邊說:“別胡說。”
“怎麼能叫胡說,你把人整夜整夜留在你的營帳裡,還有誰不知道。看上他了就要搶佔先機,千萬不要等到人不在跟前了纔想起要好好把握,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纔要緊。”
一席話說得穆參商忍不住擡頭去看康紫鴻,康紫鴻還是那個康紫鴻,他的容貌不見分毫改變,說話卻多了玩世不恭。
一絲掙扎和猶豫出現在穆參商的眼睛裡,終於,穆參商還是硬着頭皮問:“這次你來找我到底爲了什麼?該不是大老遠跑來同我敘舊。這些年我常年不在家,你要找我,早就可以來,何必等到現在。”
正把玩碧綠扇墜的手頓了頓,康紫鴻嘆了口氣:“什麼也瞞不過你。”
“實不相瞞,這次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你過來些。”
就在穆參商毫無顧慮靠近康紫鴻的瞬間,康紫鴻身一側,抓住穆參商的肩頭,拖得穆參商耳畔直接貼在了他的嘴脣上。
“不過這件事,不能告訴你。”說話間穆參商的耳朵都紅透了,冷不防康紫鴻鬆手,他也正在往後撤,堂堂大將軍,一屁股跌坐在地。
把康紫鴻笑得打跌。
“你還真是……”穆參商有火發不出,他這個竹馬,從小跟他胡鬧慣了,兩人常常穿一條褲子,正是因爲這層關係,康紫鴻又與茅小飛不同,他是名門後人,所以即使是穆參商盯着康紫鴻流鼻血之後,他也半點不敢透露心意。不過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真給穆參商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把康紫鴻辦了,鬧着玩互相揉兩下可以,真要惹出事,想起他爹那張黑臉就夠頭疼。
“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喜歡剛剛那小子?長得不怎麼樣啊,還不如你身邊貼身伺候的那個誰……”
“只是伺候茶水。”穆參商冷冷瞥他一眼,板起臉扔給康紫鴻一封信。
康紫鴻看到一半,就滿臉扭曲道:“看不出來,這麼只……小弱雞,竟然是上齊那個囂張跋扈的小祖宗的人。”
穆參商不舒服地皺眉:“已經不是了。”
“信裡可沒有叫你親自上陣,據我所知,你油鹽不進,不就是不耐煩和京官打交道,才自請出來戍邊嗎?什麼時候東門月也叫得動你了?”
“不是我自請。”穆參商咬牙道,“是我爹上的表。”
康紫鴻一愣:“全京城的人都在盛讚你小小年紀,爲了慶細百姓遠走他鄉,別告訴我是個誤會。”
穆參商面癱狀:“反正不是我傳出去的,穆家需要這樣的褒揚。”
康紫鴻失笑,嘖嘖兩聲,“文武全才,這兩天你可是經常往小弱雞的雞舍跑,到底是不是喜歡他?”
“我怎麼會喜歡他?”穆參商不耐煩道,“東門月找了個人在我的軍營裡收拾他,那人手段太次,我怕他太過,不好收場。”
康紫鴻頓時恍然大悟:“也是,毀了你治軍嚴明的名聲。那你預備怎麼辦?”
“以其之道,還施彼身。”穆參商閉着眼睛說,他的腦子裡亂糟糟一團,但他不可能喜歡一個養雞的,最多也就是喜歡那天晚上盡情放縱的恣意。從小穆參商就被父親管得嚴,邊關雖然無趣,但不用受人約束,還可以約束別人。只不過軍旅生涯確實很無趣,兩三個月可以進一次城,那些鶯鶯燕燕又總是吵得他頭疼,好不容易找到一絲樂趣,正在好奇心旺盛階段的少年人怎麼能輕易放過。不過這些他不會告訴康紫鴻,不知道爲什麼,他並不想與好友討論茅小飛。
“你這麼關心他做什麼?一個平民,還是上齊人。”
“我是關心你。”康紫鴻往桌子上一坐,收起玩笑,略帶了幾分正經朝穆參商說:“玩火必自焚,別整出事來。誰能保證安陽王不吃回頭草?這幾日我可是聽說,有一股勢力,在到處打聽這個人的下落。”
康紫鴻家中先商後士,發家之後,本來買個官提高身價,沒想到數十載經營下來,位極人臣。可以說黑白兩道,慶細人沒有敢不買康家的賬,否則以康紫鴻年紀輕輕,畫技再出衆,也還是欠一些名揚四海的渠道和資歷。而他的畫卻是如今天下最值錢,也賣得最遠,最一幅難求的。
康紫鴻支起頤,嘴角噙着笑:“不過好玩的事我從來不嫌多,真的要整治一個人,我比你會得多。”
穆參商心頭一跳,拳頭不自覺握緊,半晌憋出一句話:“你別摻和,東門月在朝中幫過我,這是我的人情,該自己還清。”
康紫鴻不以爲然地挑了挑眉:“隨你。”
拿着穆參商的手令,軍醫再不敢推諉,只是傅冬已燒得相當厲害。
軍醫滿頭冷汗,茅小飛能這麼快拿來全軍統帥的手令,自然是他不能惹的人物。
“這孩子嘴裡傷口太多,而且嘴裡總是存不住藥。”
“那該怎麼辦?”茅小飛急道。
“盯着他一直不要閉嘴,等到這兩排紅腫消下去,用我的藥,大概也要兩三天,大概會有些不潔……”
“那請大夫快些開藥。”只不過是孩子的口水,茅小飛不覺得不潔,比這髒的東西他見得更多。
“還有就是,高熱不退太久,就怕燒壞腦子……”說這話的大夫不敢看茅小飛一眼。
茅小飛愣了愣,隨即白着臉說:“請你儘快給他用藥,有什麼藥用什麼藥。”
軍醫連忙應着是是,就去開方子。茅小飛在窄榻旁邊蹲下,視線與榻上的傅冬齊平,傅冬滿臉痛苦,嘴脣微微咧着,小眉毛緊皺。茅小飛伸出手,手指抵在他的眉心,給他捋平。
當天晚上茅小飛就按醫囑,給傅冬高高腫起的牙齦上藥,睡夢中的小孩很不老實,疼得整個人直搐。
茅小飛一夜不敢睡,燈也不敢吹滅,守到外面傳來卯時起牀的號角聲,他也沒法每時每刻盯着傅冬不閉上嘴,只好把兩根筷子卡在小孩的嘴裡,不時起來給他擦嘴角無意識流出來的口水,要是藥粉被衝散,再上藥。
看看傅冬還沒醒,茅小飛拖着疲憊難當的身體,走路都不穩地去洗了把冷水臉。
回到木屋裡,誘人的飯菜香味頓時讓茅小飛精神爲之一振。
屋裡賙濟正在擺放碗筷,賙濟衝茅小飛彎脣一笑:“回來了?少將軍讓我給你送早飯,全軍都沒人吃這麼好的飯菜,你可是有福了。”
茅小飛對着桌子上炸得金黃的三個肉餅和一碗不知道什麼煮的奶白色的濃稠的一碗湯抽了抽鼻子。
“哪兒來的,我怎麼消受得起?”
“少將軍把他的早飯和你的對換過,讓我送來,你小子祖墳冒青煙,能得將軍另眼相看。快別說了,吃吧。”
茅小飛早就餓得肚子叫,一聽這麼說,推讓點早飯也太小家子氣,乾脆坐下來吃。
“你也吃。”
賙濟一路都被肉餅的味兒刺激,聽茅小飛這麼說,也不推辭。
“太久沒見過肉了。”一張餅啃下去大半,賙濟滿嘴油光地說。
茅小飛一哂,“等這些雞出雞仔,以後多的是肉吃。”
“那你一定要好好養,不然要是有人被俘,說不定一塊肥肉就能讓他骨氣全無。”
“你在說自己?”茅小飛眉毛一揚。
“嘿,真能說,哪兒能呢,我這麼正直的人。”吃完,賙濟收拾東西就走。
茅小飛要照看他的雞,還要照看傅冬,一晚上沒睡,太陽出來以後,站在陽光裡眼前時不時一圈暈眩。
好在中午時傅冬醒過來,茅小飛連忙放下雞蛋,把手洗乾淨,過去摸傅冬的額頭,還有一些燙,但遠沒有昨晚燒得那樣駭人。
“傅冬,醒醒,別睡了。”茅小飛啞聲道。
茫然的眼神在茅小飛臉上盯了好一會,才從那張燒得乾裂的小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一聲:“爹。”
一股熱血衝上頭頂,茅小飛忍不住把傅冬抱起來,拿開他嘴裡的筷子,貼着小孩光溜溜的額頭猛親兩口:“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餓不餓?”
“餓。”
“爹去給你找吃的,你等一會。嘴巴張着,暫時不閉,口水流下來就自己擦一擦。”茅小飛叮囑完,跌跌撞撞拿三個雞蛋去伙頭兵的營地,找鮑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