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順利得多,穆參商看茅小飛還有點瘸,主動提出要揹他。
茅小飛也知道,以他這個腳程,恐怕又要走到天黑,便大大方方同意了。穆參商端正地在他面前蹲下,肩寬腰窄的穆參商,即使粗布麻衣,氣質仍然很出衆,何況現在也不必僞裝給蠻族人看。
和這樣的人睡了一覺,好像也不虧。
茅小飛無時無刻不在安慰自己接受和男人睡了一晚這個事實,他是個男人,睡了就睡了,還能怎樣?不過多多少少再面對穆參商總有些彆扭,茅小飛儘量讓自己對這件事不要太在意。自從穆參商不再發神經地命令自己和他好,茅小飛就坦然多了。
樹林裡很安靜,腳踩在樹葉上的每一絲聲音都聽得很清楚,茅小飛儘量不把頭靠在穆參商的肩背上,免得過於曖昧。
穆參商人小,力氣卻很大,被人揹着,茅小飛卻覺得如履平地,而且穆參商走路快,感覺比騎馬舒服。
還好穆參商不會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離開的時候,該偷他們兩頭騾子。”穆參商說話了。
“……”茅小飛嘴角抽搐:“我是不是很沉,你放我下來。”
“不沉,就是騾子走快一些。”穆參商又說,手把茅小飛箍得更緊了,似乎生怕他真的要下地走路。
走到下坡處,茅小飛要下去,穆參商一句話沒說,只是不撒手,茅小飛也拿他沒辦法,這次不得不靠在穆參商的背上,先是鼻子只隔着一層單薄簡陋的粗布麻衣聞到穆參商皮膚的氣味,茅小飛暗暗尷尬,側轉臉,又聽見穆參商的心跳,那心跳透出的力道和節奏,讓他分明感受到,這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人,穆參商確實有資格和他說那些話,別說他只是個小兵,恐怕穆參商看上的人,是自恃身份貴重的安陽王,他也會那麼肆無忌憚地上去表白。
可惜嘍,但凡他能有一點點家底,一點點地位,和穆參商試試又何妨。他也很想知道,到底自己會不會喜歡男人。茅小飛長到這麼大,沒對女人動過心,對安陽王又戰戰兢兢,好不容易有了一次臉紅心跳的經歷,還因爲吃了藥頭暈腦脹沒太大深刻體會,實爲憾事。
“應該還要走一二個時辰,你困不困?”
聽見穆參商問他,茅小飛擡起痠痛的脖子,前方依然是不見邊際的密林,偏偏穆參商能分辨出方位。
“還好。”
“不困陪我說會話。”穆參商道,“我有些困了。”
“要不然停下來歇一會。”
“不用,陪我說會話好了。”穆參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說什麼?”
“什麼都行,只要有人說話,我就不會犯困。”
昨夜穆參商都是淺眠,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會醒,晚上睡得少,白天困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我們聊點正事,你打算什麼時候放我回去……”茅小飛話還沒說完,他的“坐騎”就剎住不動了。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我就隨口那麼一問。”
“等使臣團從上齊回來。”穆參商重新踏上前路,茅小飛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見他答:“到時候是戰是和就會有分曉。這麼多年慶細沒有同上齊正經開過戰,如今屯兵之勢與其說是和上齊對壘,不如說是在養兵練兵。除了上齊,我們還有不少敵人虎視眈眈。”
“慶細最大的敵人,不是安西嗎?”茅小飛憑自己對朝局有限的認知艱難搭上話。
“嗯。”
以爲穆參商不願透露更多情況,茅小飛剛要轉移話題,又聽他說:“安西的新國主,殘暴無道,是好機會。但上齊絕不會眼睜睜看慶細吞下這個甜頭,也想分一杯羹。安西在慶細以西,上齊在慶細以北,如果大軍調到西面,很容易受到蠻族和上齊的夾擊,雖然蠻族絕不會與任何一個國家聯盟,但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劫匪。”
這個名頭茅小飛也有所耳聞,上齊人如果要到南面的慶細行商,最怕便是在回程中碰上打劫的蠻族人。蠻族人身手靈敏,行爲與山間搶旅人包袱的猴子差不多,來無影去無蹤,而且搶了就走,絕不戀戰,罵他們也白罵,就算把人氣得跌足,他們也不會知道,早就跑回深山去了。
“要是被上齊從北面進攻,蠻族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他們已經盯住慶細都邑百年之久。”
“猴子也想稱霸王。”
被茅小飛的比喻逗笑了,穆參商道:“可不是。蠻族至今仍是女人當家,與慶細上下民風民俗全然不同,這裡是邊境,到了慶細中部,處處良田,山地罕見。這些猴子怎麼辦?”
想不到穆參商還會開玩笑,茅小飛本來以爲穆參商是依仗家裡權勢,但見過他重傷之下還能撲殺兩頭野狼,又見識了他驚人的臂力和體力,聽他說這些也頭頭是道,而且沒有一絲驕矜之氣。
看來穆參商也不見得是草包。
茅小飛擡頭四處看了看,要不是這裡杳無人煙,又有各種野獸和毒蛇,風光其實不錯,山間多的是銀瀑倒掛,被驚動一閃而過的灰兔、梅花鹿,顏色鮮豔的有山雞、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要不是茅小飛現在腿腳不太方便,他屁股又疼,純屬半個傷員,看見山雞他又有點想去抓。
穆參商揹着茅小飛邊走,兩人邊聊了一會天下局勢。
最後茅小飛不無遺憾地嘆道:“老百姓只想過安穩日子,有飯吃有衣穿,誰家天下又有什麼要緊?”
穆參商沒說話,似乎不能認同。
茅小飛扒了兩扒穆參商的頭髮,穆參商也沒有反抗,任憑茅小飛使壞。茅小飛玩了一會,又用手作爲梳子給他束好。
“要是上齊國君決定和我們開戰,我就放你回去。”穆參商放下茅小飛來,讓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茅小飛愣愣看他,有點以爲自己幻聽。
穆參商蹲下來,一手搭在膝頭,認真地從下往上看茅小飛,一絲金色的陽光劃破茅小飛的側臉,穆參商帶着一層刀繭的手有與年紀不合時宜的粗糙,他手指頭在茅小飛臉上摩挲片刻,擡頭望天:“那之前,你留下來,給我的軍隊養雞。開戰以後,軍隊裡不會再留下上齊人,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在說謊。”
茅小飛侷促地笑了下,想說點什麼,穆參商已經起身,朝着南邊走,一樣是丟下一句:“別亂跑,我去找水和食物。”
這一頓是兩人在野外吃的最後一餐,不到一個時辰,茅小飛就被穆參商背出了大山,回到官道上,茅小飛就認出了路。
又走出小半個時辰,穆參商忽然停了下來。
茅小飛被放下在他身後,聽見穆參商寒森森的聲音:“出來。”
茅小飛訝然向後轉過臉去。
只見爪西從道旁的草叢裡走出來,他侷促不安地看茅小飛,害怕極了似的哆嗦着嘴脣,半晌沒有說話,最後硬是伸直脖子,叫道:“你不能趕我走,這麼遠,我不認識路了!”他還想說“你要做爪西的爹”,被茅小飛臉上從未出現過的冰霜唬住了,脖子一伸把話吞了回去。長這麼大,爪西第一次感覺到害怕,他手足無措地看茅小飛扭過頭去。
“別管他,走。”茅小飛冷着臉從穆參商身旁走過去。
穆參商也不去理那小孩。
小孩便跟着,一直跟到營房被燒得七零八落的廢墟前,穆參商的軍隊沒有在這裡重駐。穆參商進去察看,對茅小飛說:“有人回來過。”
茅小飛點點頭:“馬蹄和腳印都是新的,沒有燒壞的鍋和金屬兵器都被帶走了。”
“應該在這附近,我大概知道是哪裡。”穆參商回頭看了一眼小孩,沒有說出來。
茅小飛也意識到,這個孩子是蠻族人,不能在他面前透露太多信息。他們在軍營找了一圈,總算找到一些沒有燒焦殆盡的乾糧,這幾天都吃的烤肉,茅小飛都快拉不出屎來了。他找來一口巴掌大的小鍋,從一個乾癟的米袋裡抓出覆蓋在底部的幾粒稻穀,連殼一起,生火做飯。
當稻米煮熟的香味飄出來,爪西坐直了身體,像一隻乞食的小狗,巴巴兒盯住茅小飛。
茅小飛對穆參商示意:“你坐到他前面去。”
穆參商便坐過去,擋在爪西和茅小飛之間,這下茅小飛不用面對爪西讓人容易心軟的表情,他愜意多了。
就在茅小飛拿碗給穆參商盛煮得爛爛的麪餅稀飯時,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來一聲咯咯噠的叫聲。
茅小飛二話不說,勺子扔給穆參商:“你來,我去看看。”
不消片刻,讓茅小飛在一垛燒了一半的草堆後面,找到了他的山雞,其中一隻翅膀光溜溜的被人扒光了毛。
茅小飛心疼地抱起他的山雞,領頭的母雞上來就給了他一頓好啄,茅小飛按住她的頭邊安撫,邊在草垛中仔細搜尋,原來這堆草沒有乾透,潮溼的部分就沒能燒着。
茅小飛從裡頭掏出第一隻蛋來,不由自主笑裂了嘴。
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八隻。
猛然間茅小飛抱住山雞就親,驚得母雞忙不迭撲扇翅膀,最後總算從瘋狂的主人懷裡掙脫,跳到地上就帶着一羣雞咯咯噠叫着往前跑。
等茅小飛回到鍋邊,穆參商已經給他盛好了粥。
“咱們有吃的了,這幾隻雞,居然沒被搶走!”
“蠻族人來得快去得快,他們往往只搶帶得走的東西,而且會立刻撤退。”穆參商道。
茅小飛連忙點頭:“還好還好,這些雞沒被搶走,我們不會餓肚子了。而且你的兵估計受傷的不少,看,雞蛋。”
圓溜溜八隻蛋靜悄悄被茅小飛穩妥地用從袍子上撕下的兩片布裹住,他樂得合不攏嘴:“給你的兵補補身子。”他只捨得喝了半碗粥,剩下的和搜刮全營地找出來的一點帶殼穀米都餵給山雞。
稍作休息,穆參商帶着茅小飛又要啓程,就在這時候,茅小飛手在身上摸了摸,又在他們停留休息的地方轉來轉去。
穆參商覺出不妥:“你在找什麼?”
“雞蛋呢?我放在這裡,不會記錯了……”話音剛落,嘴角還掛着蛋液的爪西蹲在角落裡的小小身影闖進茅小飛視野裡。
爪西臉上只寫了四個字:我很滿意。
他伸出小舌頭,意猶未盡地舔乾淨嘴邊,懵懂地瞪大清澈的眼睛,無知無覺地笑看茅小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