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燈明暗,豫親王臉上神色亦是莫測,趙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駕回正清殿,雨下得這麼大,王爺,總得想點法子。”
豫親王略一沉吟,便對他說:“有沒有油衣,找兩件來,再要一盞不怕雨的燈。”
“有,有,都有。”趙有智一迭聲的答,早有內官去取了來,服侍豫親王穿上油衣,豫親王接了那盞燈在手裡,吩咐道:“我獨自上去,你們都不必跟着。”
趙有智早料定他會如此囑咐,於是只行了一禮,道:“奴婢們遵命。”
一上城樓,狂風挾着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無數水順着油衣風帽的縫隙直灌進來,城樓上栲栳大的數盞燈早就叫雨水澆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聞風雨一片唰唰聲,吹得人搖搖欲墜。豫親王往前走了數十步,方見着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風帽早吹得脫在肩頭,雨水順着臉頰一直往下淌,豫親王見了這情形,只得叫了聲:“四哥”,搶上去將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順從,任由他擺佈,瞧了他許久,方纔問:“你怎麼來了?”
豫親王道:“雨下得這麼大,天氣又冷,皇上先起駕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頭望了望城樓外風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說了一句:“定灤,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這裡,我說過什麼話?”豫親王只得道:“怎麼不記得,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跟着四哥,無論四哥做什麼,我都是要跟着四哥的。”
皇帝擡起頭來,滿臉的雨水縱橫,瞧不出眉目間是什麼神色:“那日我就起過誓,這天下應是我的!我要一樣一樣的討還回來,無論他們奪去我什麼,我都要一樣樣的討還回來。我要誰也不敢輕視,誰也不敢再奪去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朕如今已經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萬民臣服。可是憑什麼朕就什麼也留不住?”
“四哥。”豫親王攙住他的胳膊:“皇貴妃福薄,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皇帝用力一掙,力氣極大,將豫親王幾乎摔了個趔趄。他的聲音在風雨侵逼中透着無窮無盡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歡我,那也罷了,反正十幾個兒子,能在他眼裡的也只有一個定湛。可是母妃爲什麼不喜歡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爲什麼連她也不待見我?定灤,你雖然苦,可是你的母妃總是盡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這麼多年來,這二十餘年來,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無之人。”
豫親王默然無聲,皇帝語意淒涼:“只有她,從來只有她明白——可是連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沒慕家的時候,寫硃諭的手都在發抖,可我不能不爲。蹚着那麼多的人熱血,踩着那麼多人的屍骨,朕站到這萬人上頭來,沒人知道朕心裡的滋味,朕有這天下,可是什麼也沒有!”
“四哥”豫親王低低的喚了一聲:“你要是心裡難過,大哭一場也好。”
“朕不會哭。”皇帝仰起臉龐,任由大雨澆在臉上,雨水順着下頜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溼透的明黃氅衣上。他的聲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說過,朕要一樣樣討還,不論他們曾奪去過什麼,朕要一樣一樣全都討還回來。”
許多時日過去了,豫親王依舊會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從泛着血絲的雙眼裡透出一種可怕的神氣。一如他當日被定溏按在雪地裡踢打,他自己的那種憤懣與暴怒,帶着猙獰的絕望,將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終無可抑制的爆發開來。
眼下這位在皇帝身邊的慕氏遺孤,倒成了一樁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來,皇帝對慕妃的愧疚與憐惜,全都移愛在了她的身上。從上苑回賜邸的路上,豫親王在鞍上思慮重重,連替他拉着馬繮的多順都瞧出來了,帶着繮繩,讓馬兒走得又穩又快。親王儀仗極是宣赫,一對對的前導、親衛、扈從蹄聲得得,開道的金鑼聲音宏亮悠遠,卻不聞一個人說話或是咳嗽半聲。偶爾一聲馬嘶,豫親王方回過神來,只見已經過了十字路口,再走過一條街,就應該到自己的賜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