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親王的校衛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應避讓親王儀仗。”
那名僕從冷笑連連,道:“倒敢搬出《大虞律》來嚇唬人,你等着吧。”他揚鞭策馬回到車後,卻下馬向車中主人隔幕細稟。敬親王爲人粗中有細,見事出蹊蹺,喚了徐長治下樓去察看。徐長治細看那幾乘車馬,亦覺得事出有異,回身來向敬親王稟報:“好像都是女眷。”敬親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們讓一讓又何妨。”便命儀隊暫避,讓那些車馬先過去。
對方僕從卻驕矜慣了,竟不道謝,亦不下馬,引着車馬揚長而去。敬親王佇立窗前,車馬行得極緩,忽見那乘硃紅油壁車中,堆銀鮫紗掀起一角,那陽光映在銀線繡花上,本來十分眩目,可簾後露出一張芙蓉秀臉,驚鴻一瞥之間,竟比這六月驕陽更加耀眼。敬親王只覺心下一震,那鮫紗簾已經復又垂下。他幾疑自己眼花,但剎那露出的容顏便如一道閃電,劃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許久之後仍留下幽藍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輕車,簇擁着漸去漸遠,莫名生出一絲惆悵。小時候師傅教的那些詞語頓時涌上心間:“山長水闊知何處……”
徐長治撫掌大笑:“王爺不掉文則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親王與他玩鬧慣了,惱羞成怒,虛踹了他一腳。
敬親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處換了衣服便得進宮去覲見。徐長治唯恐他鬧意氣,再三叮囑:“見了皇上,說話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慣了,傳到旁人的耳朵裡去,可就不定是另一回事了。”敬親王甫返京師,已經覺得縛手縛腳,只是悶悶不樂。最後出來上轎,徐長治猶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極低聲耳語:“十一爺,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份上,凡事忍耐些。”
敬親王“嗤”一聲倒笑了:“你放心,我這回斷不會與他動手打架了。”
他離宮年餘,火爆脾氣倒真的收斂了許多,入朝儀門後在永泰門侯旨,結果是趙有智親自迎出來,笑咪咪的道:“皇上歇午覺呢,請王爺隨奴婢去‘清風明月閣’,那裡涼快,回頭萬歲爺一起來,就在那裡召見王爺。”
“清風明月閣”其實是頗具規制的一座宮殿,位於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讀書之所,敬親王曾在此殿中苦讀十載,此時隨着趙有智踏入殿門,見殿中陳設已經盡皆改了,不復往日模樣,心下不知爲何,只覺得有幾分悵然。趙有智將他延至此處,恐皇帝已醒,便轉身回去正清殿,餘下的小內官奉上茶水來。敬親王不耐久侯,見殿內殿外肅然,小黃門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處。他信步踱至後殿廊上,那空廊虛凌於水上,廊下即是碧綠一泓太液湖水。時方盛暑,極目望去,但見太液池中紅蓮碧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而咫尺之間的朱欄外碧荷如蓋,亭亭淨植,有數盞荷葉傾入欄內來,葉大如輪,挨挨擠擠,數重碧葉間有一枝荷箭,似蘸飽了胭脂的一枝筆,蘸得那顏色幾乎化不開去。四面芰荷水香,夾雜萍汀鬱青水氣徐徐拂面而來,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間,密然如林的荷葉深處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他原疑是自己聽得錯了,過不一會兒,又聞女子笑聲如鈴,聲音更是清甜嬌麗,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見荷葉搖動,從碧湖深處滑出一艘小艇來。荷葉嗖嗖的擦過船舷,紛亂的向兩側分開,那艇極小,似一枝玉梭,瞬間穿出花葉間來。艇上唯有二人,艇尾執槳的少女見到敬親王,不由得低低的驚呼了一聲。船首女子將槳橫在足側,手中執着數枝紅蓮,見到有陌生男子佇立廊上,情急之下橫肘以花掩面。但見紅蓮瓣瓣圍簇,如霞似蔚,襯得一雙皓腕凝霜。烏黑如點漆的雙眸,卻從紅蓮重重的花瓣間露出來,望着敬親王,似兩丸黑水銀,光華流轉不定。
敬親王驟然見到這半張秀臉,如她頰畔蓮花般楚楚動人,突然憶起輕車上那如電容顏,脫口道:“是你!”見她束着雙鬟,烏雲般的發間並無半點珠翠,身着薄綃綠衣,裙色極淡,彷彿荷葉新展之色。這樣民間採蓮少女的裝束,不意在宮中竟能見到,她雖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種過人風華,姿容綽然,難以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