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皆知葉氏最後自刎而死,而先勝武帝在位二十餘年,再未嘗踏入大佛寺半步。自至暮年病重,方命人於寺中建此塔,然後親倖大佛寺,手植兩株槭樹於塔側。
每值秋天,這兩株槭樹總率先紅了秋葉,點燃西長京滿城的秋色。因此二樹葉紅殷然,比旁的楓槭之類更顯色濃,所以又被稱爲血槭。
“這裡原是葉氏自刎之地,宮中傳說,槭樹得了血色,所以才這樣紅。”皇帝仰面望着塔角的銅鈴,叮叮的在風中響着:“便爲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頭見如霜一雙燦然如星的眸子望着自己,忽然意興闌珊:“這樣掃興的話,原也不必說了。”
雨絲微涼,偶爾被風吹着打在臉上,如霜只是望着他,目光中無慟無哀,亦無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他,就那樣望着他。他想起那個雷雨夜裡,閃電似乎將天空一次次撕裂,轟轟烈烈的雷聲劈開無窮無盡的黑暗,獨自佇立在城樓之上,高高的城牆內外,一切都是被噬盡的暗夜,只是如此,卻原來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雲覆雨,誰知曉冥冥中竟註定如此。只是覺得累了,深重的倦意從心底裡泛起來,他淡淡的道:“跟朕回宮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邊。”
如霜仍未說話,一雙眸子如水一般,流動着光與影,她轉頭看紅葉,在綿綿細雨中,彷彿兩樹火炬,點燃人的視線。
如霜似乎真的將前事盡皆忘卻了,回上苑之後,對諸人諸事皆盡不記得了,性情亦不似從前那般桀驁,變得溫和許多。趙有智雖然憂心仲仲,但皇帝倒似淡下來了,並未復冊如霜嬪妃名份。她日日出入正清宮,倒不似嬪妃,卻如女官一般,宮中諸人對她稱呼尷尬,只好喚作“慕姑娘”,漸漸叫了走了,便稱“慕娘”。皇帝待她雖不如從前一般無端寵愛,卻也迥異於後宮諸人,時常相伴左右。
“昭儀娘娘如果不計較,眼看那妖孽又要禍害後宮,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裡設毒計逼死華妃、逼瘋涵妃,氣死晴妃,然後獨霸六宮,闔宮之中,誰不知道她的蛇蠍心腸?”說話的人漸漸傾過了身子,竊竊如耳語:“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穩,一舉清除,否則後患無窮。”
昭儀吳氏半依半靠在熏籠之上,一頭墨玉似的長髮低低的挽成墮馬髻,橫綰着十二枝錯金鏤步搖,細密的黃金流蘇漱然搖動,泛起細碎的金色漣漪。聽人說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過伸出手來,青蔥玉指半掩着櫻脣打個呵欠,神色慵懶:“還有呢?”
“還有?”說話人的彷彿有點意外,遲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聽人說,這宮裡的人也稱我是妖孽。”
說話的人臉色蒼白,勉強喚了聲:“娘娘……”
逐霞櫻脣微啓,漫不經心般呼了一聲:“來人啊!”
兩名內官應聲而入,她隨手一指:“此人挑撥離間,留不得了,拖出去。”兩名內官上前來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開恩……娘娘……”終於被拖了出去,立時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嘴,再不聞一點聲息,殿中轉瞬就安靜下來,只有銷金獸口,吐出縷縷淡白煙霧,逐霞伸出手指,慢慢磨挲着那香爐上的垂環,花紋細膩精緻,觸手微涼。
出了恁會神,她又喚:“惠兒,侍候更衣。”
惠兒扶她起來,陪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園子裡走走?”
“咱們瞧瞧慕娘去。”
惠兒道:“娘娘,王爺有吩咐,未得輕舉妄動。”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廢妃,如此亦未復冊,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間廡房,雖然收拾的乾淨,室中不過一榻一幾,逐霞一進門便見如霜坐在窗下繡花,一張繃架橫在窗下,屋子裡便沒有多少多餘的地方,聽見腳步聲,她回頭望了一望,見逐霞扶着惠兒進來,如霜並未起身,轉過頭去又接着再繡。
逐霞見她繡的是梅花,墨梅,白緞底子黑絲線,黑白分明,彷彿水墨畫一般,斜斜幾枝,上方疏疏一鉤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鐫然如畫。針法極爲靈巧,其實京中世族女兒都有一手好繡活,慕氏的女兒,自然也不會遜於旁人。如霜自顧自垂首繡着,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兒便帶上門,自去守住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