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城中疫病橫行,所以才送了你來寺中養病。”
“只是,”她微顰了眉頭,月下望去,眉疏疏如遠黛,越發襯得星眸似水:“過了這麼些日子,家裡怎麼沒差人來看我?”
“說是疫症,自然不便差人來探視。”
“但奶孃和小環,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拋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麼病,她們一定會跟着我的。”
豫親王不禁默然,因爲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經是泫然欲泣:“王爺,你別騙我,我家裡——我家裡人——都死了是不是?”見他依舊不答,她的眼淚漱漱而落:“是不是他們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所以纔不讓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個人住在這裡,是不是?”
月光之下只見她淚灑落在衣襟上,點點晶瑩如珠,豫親王忽然極乾脆的道:“是。”緩了一口氣,才說:“你猜的不錯,他們都病死了。”他本來想說出慕氏已經被抄家滅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驟然受了刺激,也不知爲何,話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饒是如此,她的臉“唰”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無半分人色。緊接着身子就晃了一晃,軟軟的就倒下去了。
只聞一聲悶響,水花四濺,她大半個身子已經僕在溪水中,長髮如藻,便似一朵墜入溪中的輕花,旋即便被溪水衝得飄散開來。豫親王遲疑了一下,只怕她被水嗆得窒息而死,於是躍入溪中,伸開雙臂將她抱了起來,但如霜身上已經全浸得溼了,頓時涼意浸透他襟前衣衫,一直溼到透心。
她身子極輕,抱在懷中似個嬰兒,雙目緊閉,顯然早已昏了過去。豫親王抱着這樣溼淋淋一個女子,一時大大的爲難起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送她回修篁館去比較妥當。於是抱着她疾步回到修篁館外,只見青垣無聲,館中一片漆黑,下人們早就睡得酣沉。於是輕提一口氣,無聲躍過磚牆,月色下辨明方向,轉過山石,徑往如霜所居之處去。
屋子是虛掩的門,外間一名宮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着人進了內間寢居,月光漏過窗隙透進來,照在牀前那兩枚勾起帳子的銀鉤上,反射着清冷光輝。他將如霜放在牀上,展開被子蓋在她身上,正待要轉身離去,誰知腳步微動,衣袖卻被如霜壓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來,手上用力,身子微傾,不知撞到牀前掛的什麼,“啪”一聲響,心中一沉,外間那宮人已經驚醒,叫道:“小姐!”
他不能作聲,那宮人不見如霜應答,怕有變故,便要下榻進屋來看視,豫親王聽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將他袖幅壓住大半,一時抽不出來,破窗而出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被宮人冒然進來撞見,那可如何是好?聽她已經趿鞋而起,腳步聲漸近,不及多想,翻身躍入牀內,拉過錦被蓋在自己身上,左手一揮,雙鉤被他掌上勁風所激,盪漾而起,青色紗帳無聲垂落而下。那宮人已經轉過槅扇,又輕輕叫了聲:“小姐?”
豫親王十分擔憂,隔着帳子見她遲疑並未向前,這才稍覺放心,忽然之間,只聞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嘆了口氣。豫親王不由大吃一驚,目光微垂,只見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的望着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只差要驚得跳起來,但身形微動,她已經伸出雙臂抱住他,雖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間,她髮際衣間幽香細細,沁人肺腑,如能蝕骨,他瞬間力氣全失,一動也不能動。她卻微微打了個呵欠,問:“如意,剛纔是什麼響動?”聲音慵懶,似是剛剛從夢中驚醒。
那宮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宮人見她無話,也退出去自去睡了。過了大約一柱香的功夫,只聽外間那宮人鼻息均勻,已經睡得沉了,他方纔道:“你放手。”聲音壓得極低,只怕驚醒外間的人。
她吐氣如蘭,吹拂在他臉上,聲音亦細如蠅語:“我偏偏不放。”語氣裡竟有三分小女兒家的狡黠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