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來長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裡折射着奇異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毛領圍着她的臉,越發顯得蒼白幾乎無血色,她微微眯起眼,彷彿覺得雪光刺目。宮中紅牆碧瓦盡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靜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靜靜的佇立在那裡,彷彿雪中的一點墨玉。
“就讓它們掛着好了。”
聽見皇帝的聲音,程遠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們日常見駕都不必行大禮,皇帝又素來不耐這種繁文縟節,程遠低着頭,已經看見皇帝石青繡回紋如意的靴子從金磚地上走過去。
“過幾日便要立春了,還下這樣的雪。”
逐霞並沒有作聲,皇帝凝視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風嗆在喉嚨裡,不禁咳嗽了兩聲,皇帝道:“你別站在這風口上。”
逐霞並不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真安靜。”
皇帝望着密密的雪簾,淡淡的道:“安靜不了幾日了。”
雪仍在綿綿下着,聽得見漱漱的雪聲。而睿王的三萬輕騎已逼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幾乎已經可以隱約聽見鐵蹄錚錚。
那一日是庚申日,後世便稱爲“庚申之變”。
變故初起的時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經睡着了,忽然隱約聽見風中遠遠挾着幾聲呼喝。她自從有身孕,睡得就淺了,一下子就驚醒了,坐起來抱膝靜靜聽着,那如吼的北風聲中,不僅有短促的叫喊聲,偶爾還有叮鐺作響,明明是兵器相交的聲音。她心一沉,立時披上外衣,外間的宮女也已經醒了,倉促進來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發抖,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可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她住的地方離毓清宮不遠,來不及傳步輦,宮女挑着羊角燈,她自己打着傘,雪下得密密實實,如一道簾幕,將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簾外,而宮女手中一盞燈,朦朧的一團光,只照見腳下,雪積得已經深了,一腳陷下去極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着。
半道上遠遠看見一點光,她心裡想,如若亂軍已經進了後宮,這樣迎面遇上,終免不了一死。宮女的手已經抖得厲害,幾乎連那燈都要執不住了。她接過那盞燈去,問:“是誰?”
“奴婢程遠。”
程遠見着她,亦彷彿鬆了一口氣:“萬歲爺打發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亂軍進了城?”
程遠搖一搖頭,只催她:“請娘娘快些。”一面說,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細腳下。”
毓清殿裡還很安靜,皇帝已經換了輕甲,逐霞從來不曾見他着甲冑,黃金軟甲底下襯出錦袍的硃紅,織金團花龍紋,玉螭帶勾,顯得越發長身玉立,因爲高,逐霞又覺得離着太遠,只覺得陌生得彷彿不認得。皇帝從掌弓的內官手裡接過御弓,回頭望見了她,並沒有放下弓,徑直走到她面前,說:“我叫程遠帶人,護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聲音平靜,彷彿在講敘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馬都在他手裡,他竟然按兵不動,眼下亂軍入城,只怕神銳營撐不到兩個時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這麼些年來,朕也曾費盡心機想過保全他,沒想到還是走到這一步。”
“是敬王?”逐霞似吃了一驚:“怎麼會?”
皇帝倒笑了一笑:“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皺着眉,轉臉叫人:“程遠!”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燈光,照着程遠的臉,仍舊是恭謹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吳昭儀有什麼差池,你也不必來見朕。”
“奴婢遵旨。”程遠磕了一個頭,逐霞卻仰起臉來:“我不走,我就要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