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家們常喜歡將紙上談兵當成一個笑話來看,也有人想要爲趙括平反,但很多人都只將重點放在了趙括這個人身上,而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理論和現實的差距和衝突。
史書上會爲很多人列傳,看似寫的都是人,但我們不應該看人,而是通過看人來探討事件的意義,從事件當中瞭解歷史發展的規律,得到借鑑。
蘇牧曾經很多次體會到這種感受,想象和籌謀再如何完美,總會被現實一錘擊碎,破爛不堪。
當眼下再度出現混亂之時,或許很多人都認爲他失算了,但事實卻並非如此,這一次他並沒有失算,他的當機立斷也無可厚非。
他們北上就是爲了平叛,平叛最終的目的是維護趙氏的皇權?還是爲了將老百姓儘快從火坑裡拖出來?
起碼在蘇牧看來,目的應該是後者。
既然平叛歸根結底是爲了老百姓,那就沒道理爲了平叛而殺害平民,所以他選擇撤退,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侍衛司的人卻並不這樣想,在他們看來,這些流民已經不是百姓,而是叛軍,是敵人!
但他們最終還是退回了縣城之中,徹底陷入了被動。
他們曾經都是武林之中的好手老手,如今又有寶馬在座下,本該如虎添翼,但事實並非如此。
戰馬在大焱是稀罕物,漫說江湖武林,便是軍隊之中都是極其珍貴的,所以武林人士能縱橫卻不能馳騁。
戰馬給他們帶來了速度,但縣城地形逼仄狹窄,受限極大,糟糕的騎術也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正如先前那位部將所預想的那般,退入縣城之後,戰馬徹底施展不開,無法發揮長途奔襲的效果,反而不利於躲閃騰挪,許多人恨不得棄馬而戰。
不過還未等他們棄馬,叛軍的箭雨已經鋪天蓋地而來,對於沒有衝鋒陷陣實戰經驗的這些侍衛禁軍而言,這等密集的箭雨攻勢,實在讓他們焦頭爛額心驚膽顫!
張迪等人的聯軍已經不是普通的叛軍,他們擁有的都是從官府武庫裡頭奪來的武器裝備,即便朝廷對廂軍和官兵不太重視,這些裝備無法與邊軍的相提並論,但也絕對不是什麼木棍石頭菜刀能夠企及的。
一輪箭雨潑灑下來,當場就有十數人墜馬,其他人紛紛慌亂後撤,那些墜馬的傷者則被一擁而上的叛軍踩成了爛泥!
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讓幾乎所有人都感到驚恐,但卻有人處變不驚,那就是蘇牧。
因爲這個結果,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將這支侍衛司人馬帶過來,就是要藉助叛軍的力量,將他們徹底殺滅
!
如果能夠招降策反這些侍衛司裡頭的害蟲,自然是最好的,但趙劼是個多疑的人,絕不可能會同意這種方案,這些人又都是隱宗的干將,或者是顯宗的叛徒,也只能除之而後快。
沒有人是鐵血心腸,死去的無論是隱宗的人還是顯宗的人,無論是官兵還是叛軍,無論是遼人女真人還是西夏人,蘇牧都會感到不忍。
但也僅僅只是不忍,因爲這就是戰爭,這是時代的規律,或許可以暫時避免,但絕不可能永遠杜絕。
因爲這是自然發展的規律,受到那個時代的人口、土地、資源和文明程度等等因素的影響,在古時,戰爭就是淘汰人口和集中資源的最原始也是最殘忍的方式。
就如同草葉會枯萎,地震旱災水災一樣,是大自然進行自我調控的一種手段。
看透了這一點,並不會讓蘇牧更好受一些,但卻可以讓他保持着清醒,不會在戰爭之中迷失自我,變成麻木不仁的戰爭機器。
一邊是想要除去的侍衛司害蟲,一邊是禍害百姓,危及朝廷的叛軍,而蘇牧是侍衛司都虞侯,平叛軍的統制,還有什麼比看着他們自相殘殺玉石俱焚更讓人省心?
若非有喬道清的暗中佈局,若非有張萬仙的加入,這件事根本就無法促成。
無論侍衛司的先鋒軍和叛軍誰堅持到最後,張萬仙都會帶着偷走的那幾百匹戰馬,將倖存下來的那一部分人收拾乾淨,而此時連樑師成都絕對想不到,其他三路先鋒根本就不可能會來支援!
因爲他們已經穿過山道,並在山口處紮下營寨,保持警戒,接應辛興宗的大軍過關!
樑師成能夠想到蘇牧會有很多事情隱瞞自己,但他絕對想不到,辛興宗和劉光世竟然會聽從蘇牧的安排,並且沒有將計劃事先告訴他這個太尉!
他從沒有逼着辛興宗和劉光世選擇站位,沒有讓他們在他這個太尉和蘇牧之間做出立場的選擇,因爲他認爲自己有着無可爭議的優勢,而辛興宗和劉光世都是將門之後,審時度勢,絕不可能傻到選擇蘇牧而不選自己。
再者,作爲權傾朝野的太尉,官家身邊最寵信的內臣,即便是劉光世的老子劉延慶,他都不太看在眼裡,又怎麼可能將劉光世當成一回事?
然而辛興宗和劉光世在北伐之時,早已在心裡種下了對蘇牧的崇拜之情,太尉樑師成只不過是監軍,而蘇牧纔是侍衛司那一萬人馬名義上的統制!
狹小的縣城僅有的一條十字街並不寬敞,侍衛司的人慌亂躲避,早有人落馬,無論部將如何嘶吼咆哮,都阻止不了頹敗之勢,流民果真如同前番預想,無孔不入,翻過低矮的土牆,從土牆那數不清的缺口之間涌入,瞬間就壯大起來
!
樑師成心頭大駭,雖然明知道蘇牧想要藉助這些叛軍來清剿侍衛司的這些害蟲,但稍有不慎就會將自己都摺進去的!
蘇牧的馬是衝鋒陷陣的馬,是單于夜遁逃,風雪滿弓刀的馬,而樑師成的馬卻是聲色犬馬的馬,雖然將蘇牧的話當成了保命的金科玉律,緊跟着蘇牧,卻無法在驚恐的狀態下控住戰馬,他的騎術在平地上耀武揚威還行,亂軍之中衝突就弱爆了。
此時他才深刻地體會到蘇牧爲何一直強調,讓他不要離開蘇牧五步的距離,因爲蘇牧的刀劍所能兼顧的範圍,就是他的五步之內!
慌亂之中,樑師成並沒有受到叛軍的衝擊,而是被侍衛司的一名騎士衝撞到馬腹,戰馬吃驚,竟然將他摔落在地!
他已經老了,而且已經安逸了幾十年,早已忘記了握刀的感覺,當他抽出那柄金線纏繞刀把的錯金刀,才體會到寶刀未老人先老的無奈。
“突突突”那是他心跳的聲音,這種聲音只有趙劼面色不預,陰晴不定,沉默不語之時,小心伺候在一旁的樑師成纔會聽到,因爲這種心跳意味着關乎生死的危險,這就是伴君如伴虎。
而現在,他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脅,直到如今他才明白,這些被他視爲螻蟻一般的賤民,在某些時候,竟然能夠產生當今官家才能夠給予他的壓迫感。
原來離開了朝堂,離開了內宮,離開了官家,他的小命竟然如此這般的脆弱!
他眼睜睜看着一名叛軍揮舞着一條銅棍,就這麼朝他衝了過來。
那銅棍剛剛纔敲碎了一名侍衛禁軍的腦袋,參差的棍頭上還帶着一塊連着毛髮的頭皮,血跡讓人作嘔。
樑師成的頭髮已經披散開來,像寒風之中垂死的老乞丐,他雙手緊握着直刀,突然生出了一股熱乎乎的勇氣來!
“喝!”
未等那名叛軍的銅棍落下,他的直刀已經劈砍出去,這一刀有點偏,有點猶豫,但還是擊中了銅棍!
“鐺!”
金鐵相擊之聲很是刺耳,寶刀將銅棍砍出一個豁口,但樑師成雙臂發麻,錯金刀差點就脫手而出,他被擊退了四五步!
那名叛軍舉起銅棍來,看了看棍頭上的缺口,非但沒有任何恐懼,反而露出貪婪的笑容,那笑容不是針對樑師成,而是樑師成手中的寶刀!
“還是條大魚,哈哈哈!”
那叛軍大笑一聲,正要衝上來,身邊已經有十幾名叛軍一同涌上來,他卻揮舞着銅棍,朝那些人示威:“這老兒是我的!都滾開!”
或許他在叛軍之中也是個人物,否則也不會衝在前頭,如此一吼,那些個垂涎寶刀的人也都識趣地分散,各自尋找目標
。
世道紛亂,人命不如刀,大抵如是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樑師成拼盡勇氣和力氣揮出的一刀,竟然沒有打退敵人,反被擊退,站定了腳步之後便環顧四周,想要尋找蘇牧的身影。
此刻的他彷彿迷失在狼羣之中的老狗,在尋找着那個救命的牧羊人一般。
侍衛司的人早已大亂,馬腿被砍斷,人仰馬翻,整個十字街變成了屠戮的殺場。
樑師成拼命往後退,那叛軍步步緊逼,他的速度很快,銅棍很快就往樑師成的後腦砸下來!
一直偷偷關注着身後動靜的樑師成冷笑一聲,偏身躲過銅棍,猛然回頭,錯金刀抹向了叛軍的胸腹!
“好一條老狗,聽書聽傻了,還施拖刀計,入你孃的憨貨!”那叛軍輕鬆如意地躲過樑師成的一刀,竟然還有心情嘲笑樑師成。
這位老宦官,權傾朝野人人巴結的大太監,竟然成了被一介賤民愚弄的對象,而且還是在亂軍廝殺的混戰之中!
憤怒!
樑師成徹底憤怒了!
他的尊威不用侵犯和褻瀆,他對這名叛軍的臉沒有任何印象,也不想去注意,他的眼中只有對方的死穴和要害,錯金刀不斷劈砍出去,然而對方總是輕飄飄躲過,而後終於玩膩了貓捉耗子的把戲,銅棍夾裹風雷之勢,就這麼蠻橫地砸了過來!
“鐺!”
長刀被砸飛,落在旁邊的地面,倒插入地半尺!
“好刀!”
那叛軍舔了舔嘴脣,也不管被震倒在地的樑師成,快步疾行,將那柄錯金刀撈在手中,而後猛然轉身,快走三兩步,雙手拖刀,錯金刀就這麼砍向了樑師成的腦袋!
這柄錯金刀還是當初宋江等人在山東起事,他坐鎮大名府,官家賞賜給他的御刀。
可當自己的刀砍向自己之時,樑師成的心裡沒有驚恐,只有無奈和憤怒。
他無奈的是英雄已老,即將要被賤民斬殺卻無能爲力,憤怒的是,他突然意識到,蘇牧不僅僅要將侍衛司的這些害蟲葬送在這裡,極有可能要將他這個太尉,也葬送在這裡!
這些隱宗的密探和顯宗的叛徒,對於官家而言是害蟲,但他樑師成對於蘇牧而言,同樣是,害蟲!
“終日打鷹,卻被家雀兒啄瞎了眼!”樑師成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