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軍旗獵獵,郭藥師便坐在中軍大帳裡頭,外面雖然夕陽斜照,彷彿人間正在極力壓榨着冬日殘陽的最後一絲餘溫,然而郭藥師的心卻如何都暖和不起來。
眼看着就要開春,正是打仗的好季節,蕭乾和耶律大石算是危若累卵的遼國之中,碩果僅存的兩名青壯驍將,一旦他們進入涿州境內,勢必要引發一場大戰。
遼國雖然便如這冬日殘陽般日暮西山,可終究保持着遼人的尊威,在他們看來,南朝大焱早已腐朽不堪,國內民不聊生,內部環境比遼國好不了多少。
而大焱軍事積弱已經不是一兩天三五年的事情,而是從太宗朝之後,便再沒能在遼人身上打過大勝仗。
即便大焱的北伐軍號稱數十萬人又如何?他蕭乾和耶律大石還不是照樣南下來頑抗麼!
且不說遼國斷然沒道理眼睜睜看着大焱收復燕雲,單說蕭乾和耶律大石的眼中,大焱所謂的數十萬北伐軍,只不過是烏合之衆罷了。
童貫第一次北伐之時不也一樣號稱幾十萬大軍麼,結果同樣在白溝河,那時候郭藥師還沒有佔據涿州,只不過是遼東的馬賊頭子,甚至根本就算不上大當家的。
那一次童貫的北伐軍也是聲勢浩大,种師道先拿下了莫州,辛興宗緊接着拿下了雄州,而童貫爲了爭功,就帶着數萬人來攻打涿州。
本以爲涿州的守軍會聞風喪膽,誰知童貫的大軍在過河途中,遭遇遼軍半渡而擊,大焱士兵驚慌失措,落水者無數,大軍一片混亂,被幾千遼軍殺得落花流水,幾乎全軍覆沒!
這是童貫的恥辱,自然也是遼人值得驕傲的戰績。
距離上一次北伐並沒有太長時間,期間大焱又接連遭遇內亂,平叛了各地的叛軍之後,試問禁軍的兵員還剩下多少?這其中可戰之兵還剩下多少?
莫看童貫號稱數十萬大軍,這裡頭除了种師道和劉延慶的西軍之外,剩下的便只有三五萬正規禁軍,剩下的則是臨時招募的廂軍和輔兵。
這些人充充數,幫着搬運軍需或許還有一把子力氣,可真要上陣殺敵,也只能給遼人送菜罷了。
有了這一層推測,蕭乾和耶律大石是絕不可能半途而廢,即便涿州郭藥師歸降了,這涿州一戰終究還是避免不了的。
只是郭藥師如今已然沒有了選擇的餘地,要麼他遣散常勝軍,帶着少數人馬離開涿州,回到遼東,在某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佔地爲王,做個壓寨的土皇帝。
要麼投降大焱,與童貫一道,真正與蕭乾和耶律大石進行殊死血戰!
郭藥師是個唯利是圖之人,蕭乾和耶律大石三番五次盤剝他的家底,剝奪他的軍權,打散他的隊伍,他郭藥師又怎麼可能沒有記恨在心?
所以投降大焱,很快就成爲了他考慮的第一選擇。
而正在此時,甄五臣走了進來,朝他沉聲道:“都管,外頭有六七十個契丹蠻子,說是張昌林的護軍,要進咱們的大營,等待林牙和蕭幹大軍的到來...”
早先他們結義之時,序齒排輩,按說甄五臣是拍在郭藥師前頭的,郭藥師也該老老實實喊甄五臣一聲五哥。
可他殺了弟兄們,當上了怨軍共主,而後又拿下涿州方圓四州之地,成爲真正意義上的一方梟雄之後,看似“與世無爭”的甄五臣,便主動稱呼郭藥師爲兄長,自己則以五弟自稱。
在蘇牧等人的面前,郭藥師好歹要面子,於是才稱呼甄五臣爲五弟,眼下沒有旁人,他才佯怒道。
“五哥這是折煞我也,外頭人眼裡,我郭藥師到底要些面子,可你我兄弟幾十年,恁的喊我都管,可是要折弟弟的壽啊!”
郭藥師嘴裡如此責怪着,已經抓起甄五臣的手,拉着後者來到帥座左側,將甄五臣摁在了座位上。
甄五臣從座位上站起來,行禮正色道:“都管身爲一軍主帥,禮不可廢,否則何以服衆,在常勝軍裡沒有五哥五弟,只有都管和廝殺漢,若非如此,我常勝軍何以在這亂世之中自處...”
郭藥師見得甄五臣面色坦誠,也不勉強,聽得甄五臣的意思,似在說常勝軍中已經沒有兄弟,只有都管和士兵,想必心裡仍舊有着怨氣,便輕嘆一聲道。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啊,我郭藥師爲了常勝軍,揹負了多少罵名,可歸根結底,還不是爲了弟兄們能夠有口飯吃?”
甄五臣頓時察覺郭藥師是會錯了意,心裡暗罵自己說話不過腦,面上卻是誠惶誠恐。
“都管多慮了,常勝軍中的弟兄們,哪個對都管不是感恩戴德?都管爲弟兄們所做的一切,大家夥兒自是看在眼中,都管切莫因此而耽誤了目今的大事...”
郭藥師聞言,也是呵呵一笑,頗爲自嘲地對甄五臣道:“是郭某小兒姿態了,虧得五哥提醒,卻是不知五哥對此事如何看待?”
“這...”見郭藥師如此發問,甄五臣也是遲疑了,畢竟事到如今,常勝軍中還未有人就投降一事表態,甄五臣也一直明哲保身。
“五哥若覺着難開口,不說便是,我知道弟兄們都是有骨氣的好漢子,大焱從未正眼瞧過咱們老怨軍,眼下想要利用咱們了,又讓咱們當賣命的走狗,我知道弟兄們都咽不下這口氣...不過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五哥若有定計,大方說出來,弟弟也是怕魯莽行事,誤了弟兄們的前程...”
郭藥師雖然這般坦誠地說着,可甄五臣深知這位都管的爲人,更清楚他兩面三刀口是心非的本事,只是眼下大局已定,投降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除非郭藥師腦子不清醒,否則再沒太多的變數了。
沉思再三,甄五臣終於開口,不過他並沒有對投降一事表態,而是有些生硬地扯開了話題。
“想必都管已經着人查過那蘇牧的底細了吧,就我所知,此人城府極深,能謀善斷,雲龍九現方七佛都栽在了他手裡,可以說童貫等人能夠將方臘的叛亂平定下來,這蘇牧是功不可沒的。”
“可奇怪的是,這蘇牧並未得到過什麼封賞,倒是那大焱皇帝因爲賞識他的才情,賜了他幾個字,使得他才名遠播,但這一次他又摻和到了咱們這邊來,可見此人並非表面如此簡單...”
甄五臣說到此處,掃了郭藥師一眼,見得對方表示贊同,便繼續說道:“而且消息還說,截殺張昌林的那幾個人,特別是領頭的那個小校岳飛,更是他從杭州一手提拔起來的,他還跟皇城司的頭腦,太尉高俅的假子來往甚密,說不得也得過他的栽培...”
“派這麼一個蘇牧過來勸降,那老太監也是煞費苦心了,雖說大焱已經外強中乾,表面保持着奢靡的繁花,實則已經爛到了根子裡,但爛船還有三斤釘,瘦死駱駝比馬大,童貫對外虛稱陳兵三十萬,實則也是掏空了大焱的家底...”
“這麼一來,他們對咱們涿州地界,怕是勢在必得了...”
最後一句,甄五臣終於扯回到了主題上,雖然繞了一個大圈,但也隱晦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
是的,大焱對這次北伐是勢在必得的,又有蘇牧這樣的強人輔佐,北伐軍中又有着不少蘇牧培養起來的豪強人物,諸如岳飛這四人,竟然在上百遼人騎兵護軍的眼皮底下,將張昌林這個主使給殺死,甚至還多了狼旗,這是何等樣的英雄人物!
所以即便涿州的常勝軍投降了,即便你郭藥師投降了,大家也不會說你軟骨頭的。
甄五臣在常勝軍中擁有着極其深厚的羣衆基礎,他的意思,自然意義很大,而他有膽量這般分析,應該是早就將這些消息散佈了出去,在士兵們當中做足了思想工作的了。
郭藥師沉思了許久,才擡起頭來朝甄五臣問道:“弟兄們既然已經知道迫在眉睫,想必大家夥兒的心思也都差不離,既然是軍心所向,我郭藥師也只好當這個常勝軍的罪人了...只是敢問五哥,你覺着那六七十個遼人護軍,該如何處置?”
郭藥師雖然口頭上如此說着,實際上問出這個問題來,又將麻煩丟給了甄五臣,實在是想由着甄五臣出頭了。
甄五臣見推託不過,心裡頭也是暗罵了一句,只好硬着頭皮,咬牙道:“既然都管已經做下了決議,開弓再無回頭箭,如今的重心,也該放在蘇牧身上,放在大焱朝廷那處了...”
“說的是啊...”郭藥師輕聲應和道,捋了捋鬍鬚,雙眸陡然迸發兇光來。
“既然這些人沒用了,就送給蘇牧手底下那個岳飛吧,這小校勇武過人,他日必定是個不可忽視的豪傑人物,也算是提前跟他們結個善緣吧...”
見得郭藥師親口下了命令,甄五臣也是鬆了一口氣,然而郭藥師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又讓他心頭髮冷。
“這六七十個遼狗也要吃喝,浪費軍糧,蘇牧幾個怕是暫時養不起,讓他們帶過白溝河對岸去,又麻煩之極,不如這樣吧,將那六七十個遼狗給砍了,送一堆人頭,總比送一批活人省時省力又方便...”
郭藥師說起這番話之時,眼中兇光早已掩蓋起來,面色淡然,聲音平靜,彷彿剛纔處決的並非六七十條人命,而只不過是處理了一批老掉牙的牲口一般!
甄五臣的意思很清楚,如今已經做出了決定,那就趕緊向大焱那邊示好吧。
郭藥師也聽懂了,所以他決定將這六七十個遼人護軍,當成示好大焱的禮物。
只是他本就是少有的梟雄人物,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既然要投降,既然要示好,那麼就做得徹底一些。
將這六七十個遼人殺了之後,便算是徹底與遼國決裂,若說先前張昌林的死還能向遼人解釋清楚,那麼殺死者六七十個遼人,便再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這就是他向大焱展現的姿態,果決而徹底,絕不拖泥帶水!
只是很難想象,但他們將這六七十顆人頭送到驛館,送給蘇牧之時,後者該是怎麼樣的一種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