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乾擁有着市井街頭地下王者的潛質,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成長強大起來的,但這也限制了他的眼光,讓他無法看清大的格局。
他能夠在女真大營之中倖存下來,並獲取完顏宗乾的信任,影響着整個事態的發展,已經算是奇蹟。
可在籌謀大局的能力上,他無法與蘇牧等人相比,更沒辦法與完顏希尹這樣的人物相提並論。
出現眼下這一局面,他也是懊悔不已,這纔是弄巧成拙,說不得要給上京城帶來滅頂之災!
大軍在前行,在加速前行,他緊緊跟隨在完顏宗乾的身邊,走在了大軍的最前鋒。
完顏宗幹是發起者,他點燃了這把火,由他帶領着,大軍的士氣就能夠一直熊熊燃燒着,完顏希尹等人也沒有理由將這團火澆滅。
眼看着上京城已經戒備,他甚至能夠看清楚城頭上傲立着的蘇牧,宋乾終於輕嘆了一聲,望着南方,下意識摸了摸懷裡的東西,而後喃喃自語道。
“兒子沒辦法回去了...”
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但從小到大,他從未能夠叫一聲父親母親,他本以爲自己會遺憾終生,甚至想着此戰過後,或許就有勇氣回去認祖歸宗。
他沒有這個勇氣,然而從汴京回來之後,他卻脫胎換骨了一般,甚至在老君館拼命到被人打爛手掌。
他想要爲那對老人做些什麼,不想看到更多的孩子,經歷他所經歷過的一切。
直到現在,當他內心做了這個決定,他才終於願意直面自己的靈魂,他雖然算不上好人,但終究不是個壞人。
他本以爲自己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恨,可當他看到那對跪在墳頭哭泣的老人,他突然又沒有了遺憾。
或許他們並不知道宋乾仍舊健在,但在他們的心裡,這個兒子卻從未丟失過,這就足夠了。
他遙望着城頭,城頭的人也在看着他。
女真人接連休戰,讓上京城的人也得到了足夠的休息,但也讓蘇牧等人如何都看不透猜不透。
蘇牧唯一能夠想到的,應該是女真軍中出現了大變故,至於是什麼變故,他卻沒辦法確切的想清楚。
他也曾經懷疑過,是不是敢死軍的弟兄刺殺了重要的人物,女真大軍纔會如此憤怒,將他們全部吊死在城外。
可惜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唯一的突破點,就是沒有被吊死在城外,又沒有想方設法回城的宋乾。
他了解宋乾的爲人,他知道宋乾就像一隻鐵螞蟻,堅韌到極點,更篤定他絕對沒有死
。
當女真人再度來襲,他就站在城頭,用長筒望遠鏡審視着戰場。
完顏宗幹一馬當先,旗幟鮮明,衣甲刀槍閃耀寒芒,想不被關注都難。
也多虧了完顏宗乾的惹眼,讓蘇牧甚至盧俊義和眼裡出衆的守軍,都被吸引了目光。
他們知道,女真人應該是瘋了,今日應該就是決戰的時刻了,否則他們不會連戰馬都騎上來。
蕭德妃帶着很多懂武藝的北地女人,紛紛登上了城頭,上京城也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今日也該是分勝負的最終日子了。
他們看着完顏宗幹緩緩騎行,他們的陣型整齊劃一,彷彿連馬蹄的步點敲擊都在一個節奏上,他們肅殺而兇狠,視死如歸,毫無畏懼。
在那一刻,上京城的守軍有些怕了,他們堅守到現在,已經雖敗猶榮,他們累了,打完這一仗,即便女真人不屠城,上京城裡或許也沒剩下多少人了。
他們第一次在軍心士氣上被女真人徹底壓制,他們又看到了三千五勝十萬,二萬勝七十萬的女真鐵騎!
然而就在那麼一刻,在全體守軍的注視之下,他們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在完顏宗乾的身邊,有一名契丹騎軍,用長槍默默挑起了一面旗幟!
在旗幟如林的先鋒軍中,這面染滿了鮮血的旗幟並不是很顯眼,但守軍們卻還是看到了。
雖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聽不到那人的咆哮,但守軍們知道,這個人在怒吼,在咆哮。
而後,他們看着這個騎兵,一刀將完顏宗乾的腦袋,給砍了下來!
“轟!”
女真人的先鋒軍徹底大亂,連同他們的軍心士氣一同被打散,而那名刺客,眨眼之間就被淹沒在刀槍之中,死無全屍,只有那面旗幟,被踐踏在地上。
敢死軍的最後一名刺客,敢死軍的軍長宋乾,殉職!
他們沒能刺殺完顏阿骨打,沒能刺殺更多的敵將,但在最後的關鍵時刻,他們在戰場上,硬生生斬了完顏阿骨打的庶長子完顏宗幹,彷彿在用這個皇子的人頭,祭奠上京城數十萬的英靈!
彷彿在用這顆人頭,向世人證明敢死軍並沒有輸,上京城,也不該輸!
守軍們愕然地看着陣形大亂的女真大軍,而後默默流下了眼淚。
他們終於明白大監國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城頭,究竟是爲了什麼,他們終於明白大監國爲何一直在凝望,一直在等待,他們也終於明白,爲何大監國堅持要將那些被吊死的敢死軍收回來,卻不願宣佈任務失敗,更不願意解除敢死軍的編制。
因爲敢死軍還沒有死絕,因爲敢死軍還有一個人
!
而這個人今天終於也死了,但敢死軍的編制不會再被解除,永遠都不會被解除!
蘇牧轉過身來,朝守軍們說道:“他就是敢死軍標長,他叫徐長生...”
他還想說些什麼,但眼淚已經無聲落下,他緊抿着嘴脣,睜大着雙眸,而後抽出混元玄天劍和草鬼唐刀,一步步走到下了城頭。
他來到了城門處,而後朝守將下令道:“開城!”
這是他第二次開城。
第一次,爲了開城,他斬了把守城門的渠帥,而這一次,沒有任何人敢阻攔,城門被轟隆隆吊開了。
他們都知道這是極其衝動魯莽的舉動,無異於自尋死路,但死守了這麼多天,他們已經不想再守了。
積壓了這麼久的怒氣,終於在這一刻,如同開閘泄洪一般衝涌而出,他們的胸腔彷彿前所未有的空曠,如釋重負,放下了心中所有的羈絆,他們只想轟轟烈烈,死戰一場!
爲自己,爲死去的英靈,爲上京城,爲那個名叫徐長生的人。
蘇牧並非意氣用事,而是不能浪費這個機會!
宋乾用性命換來女真大軍的混亂,用一柄長刀硬生生斬碎女真大軍的軍心士氣,用自己的性命來激勵守軍,徹底逆轉了雙方在軍心士氣上的差距。
如果被動守城,女真大軍就會停下來整治混亂,死了一個完顏宗幹,會讓他們更加的憤怒,到時候更不可能守下上京。
只有趁着他們短暫的混亂和不知所措,只有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死亡陰影之下,果斷出城,讓女真人以爲所有的一切都是上京守軍的佈局,才能夠讓他們在氣勢上徹底壓制女真人!
雙方戰爭持續到現在,已經不再是人數的較量,也不是武器裝備的較量,而是氣的較量!
他們就像兩頭同樣兇狠的野狼,用最原始最野蠻的方式在相互撕咬,皮肉都已經被咬掉,同樣只剩下一口氣,拼的就是誰能夠站到最後!
這是蘇牧一直以來的想法,也是他堅守城池的基本理念。
可宋乾就像天神送來的一口氣,讓他們非但站了起來,還擁有了反咬敵人的機會!
上京城雖然糧草儲備還算充足,但被圍困多日,已經有些不濟,可無論如何,他們都沒有殺過馬。
不是因爲蘇牧預料到會有今日這一戰,也不是想着要藉助這些戰馬逃走,而是上京的守軍認爲,如果他們全部戰死了,這些戰馬,就是他們曾經英雄地活過的證明!
而如今,他們終於跨上了這些戰馬,他們要用這些戰馬,證明他們不是曾經的英雄,而是現在的英雄,是未來的英雄
!
當久攻不下的城門打開之時,女真人沒有任何的欣喜,當了這麼久縮頭烏龜的敵人,終於要正面迎敵,像男人一樣戰鬥,他們卻如何都無法激動起來。
因爲就在剛纔的一刻,上京的刺客,將他們皇子的頭顱給砍了下來,當着他們的面,在千軍萬馬面前,砍下了他們皇子的腦袋!
就像他們奪走老皇帝完顏阿骨打性命一般,他們就這麼突兀和輕易地奪走了完顏宗乾的性命!
他們分明清楚地看到那個親兵,就是第一個響應完顏宗乾的人,他們分明看到,這一切都是守軍計劃好的!
他們無處不在,他們無孔不入,他們刺殺了皇帝還不夠,還將皇子給殺了,他們到底還有多少人,潛伏在女真軍隊之中?
連皇子完顏宗幹都沒有發現,連完顏宗幹都已經被滲透,其他人呢?
如今他們又要來正面迎敵了,這些狡詐到了極點的敵人,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詭計,他們會不會也有震天雷和飛火槍,他們會不會一直在故意示弱,他們的城中還有沒有生力軍?
無數的疑問,成爲了女真軍士們心裡揮之不去的陰霾,他們眼睜睜看着完顏宗幹被斬,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制止。
他們甚至看到那面奇怪的旗幟,就這麼被高高挑起,所有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不安!
他們是縱橫天下的女真鐵騎,他們締造了一個又一個不敗的神話,他們是這個天下目今最強的一支軍隊。
可在攻城之初,他們就遭遇到了地雷的襲擊,而後又被弓手埋伏,久攻不下又被刺客不斷刺殺,而後連皇帝都給刺殺了,更過分的是,刺客在他們要總攻之時,當衆刺殺了他們的先鋒皇子!
所以這一切,還是無敵的女真鐵騎該出現的嗎?
他們竟然從頭到尾被壓着,而壓着他們的卻是城門都不敢開的守軍,這到底是怎麼了?
完顏宗望和宗翰等人也是徹底驚呆了,即便智慧超凡的完顏希尹,也是目瞪口呆!
他們看着前方,滾滾黃龍之中,血色狼旗之下,有人衝鋒而來,一身血袍,左劍右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