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秋點兵本該是讓人熱血沸騰的一件事,於檢閱者而言,更是如此。
然則樑師成卻沒有半分喜悅和激盪,因爲他實在不願意離開京師。
一種米養百種人,同樣是宦官,樑師成不會像童貫那樣渴望在沙場上證明自己,也不會像李彥那樣以殘暴來取樂。
早先梁山泊的草寇在山東攪風攪雨,彼時的樑師成還曾以太尉之身坐鎮大名府。
控弦百萬這樣的權勢掌控感,並不會讓樑師成感到高高在上,反而讓他感到厭惡。
這在大焱那些權勢滔天的大宦官裡頭,並不是很多見,許多渴望晉升的大太監,都巴不得能夠得到監軍或者鎮軍之職,這些充滿了陽剛之氣的官職,最能夠彌補他們缺失的那部分男性的認同感。
可樑師成卻並不尚武,反而崇文,他在書藝局打下了不錯的文學基礎,即便談不上什麼才華絕倫,但他卻喜歡附庸風雅,以推廣文事爲己任。
他的幕府之中匯聚了不少有名的文人墨客,常常對門下的俊秀名士指點評判,而且他還經常舉行詩會雅集,在府邸外院建立館閣,放置各種詩詞字畫卷軸等等,邀請賓客賞評題詞,若遇有才者,便不吝引薦。
這也使得癡迷詩詞書畫和文事的趙劼對他另眼相看,與之相比,童貫就有些讓官家感到失望,趙劼不止一次將御筆手抄的詩文書籍賜與童貫,可後者還是“執迷不悟”地往戰場上跑。
樑師成就好像太監界的蘇牧,畢竟他也聽說過,蘇牧明明可以靠才華,卻選擇了靠拳腳。
在這一點上,他對蘇牧是非常嫉妒又惋惜的。
他嫉妒於蘇牧的文才,如果蘇牧能夠將精力都投放在文學上,或許早就超越蔡京等人,成爲官家最爲寵信的文官了。
他惋惜的也同樣如此,蘇牧擁有着他無法擁有的文學天賦,擁有着他無法擁有的文學修養和造詣,卻偏偏要到軍隊裡,幹一些連太監都能去幹的事情。
這也真叫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擁有的則有恃無恐,這麼一對比,樑師成對蘇牧也是可恨可氣又可惜。
大焱發展至今,文化昌盛,文官們從太宗朝開始就被泡在蜜水裡,幸福到不行,彼時堪稱文人的天堂。
嬌慣的文人們也早早地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中,分出兩種類型,一種是濁流,一種是清流。
所謂濁流,並非指這些文官都是貪官污吏,而是他們熱衷於官場的權勢,精通政務,擅於利用官場規則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清流則保持着士大夫最爲原始純樸的家國禮法理念,保持着清高孤傲,寧死不折,比如那些直言不諱自詡骨鯁的言官們,便自詡清流,那些在館閣裡著書立說的大儒,便自詡清流。
而王黼蔡京爲首的這些人,自然也就是濁流的代表,雖然他們爲自己搜刮了不少的權財,但也做出了不少有利於國家百姓的實事,即便手段和方法爲人所不齒,但功績卻不容抹殺。
而清流之中也可以分出兩種來,一種是獨善其身,最求個人的情調和高雅,醉心於文事,渴望踏上個人的巔峰,比如周甫彥之流,便是如此。
另一種他們非但要追求個人的品德修養和思想境界,更希望能夠將這些品德和思想都推廣出去,使得百姓們都能夠變成高雅或者高尚之人,他們不僅僅自己的思想開闊,更希望開啓民智,讓百姓都能夠擁有這樣的思想覺悟。
後一種的代表則是在杭州死節的陳公望,以及現在的大儒範文陽。
樑師成對這些或明或暗的規則和分類都看得很透徹,但其實他並不太在意自己是清流還是濁流,甚至於他連自己是不是文人都無法理直氣壯地挺胸承認。
他的進士之身來路不正,他的許多詩詞其實都有剽竊冒用的嫌疑,他更不在乎自己的文章或者詩詞能夠給百姓帶來什麼思想上的影響和改變。
他在意的只是能夠通過這種方式,繼續得到官家的重用,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擔任皇家的大總管。
沒有人能夠洞察他內心的想法,在許多人看來,宦官都是自私自利的,但樑師成卻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有時候爲了權勢可以膽大包天,有時候卻又畏首畏尾膽小如鼠。
他可以“無私”地拉扯李彥和童貫等人,也可以幫着王黼蔡京說話,更能夠爲朝廷舉薦賢能,許多新晉後輩,都得到過他的提拔,甚至在蘇瑜接掌市舶司之時,所有人都反對的情況下,他私底下還在官家面前,爲蘇瑜說過好話。
非但朝臣們有些迷惑不解,其實連趙劼自己,都有些犯迷糊。
直到有一天,趙劼與樑師成閒聊,忍不住好奇,終於將積壓多年的問題給問了出來。
樑師成沉默了片刻,而後朝趙劼拜道,人人都想着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咱只是想替先帝守着這王土江山,替官家當好這家國的僕人,替官家好生看顧着這大好河山。
這樣的話未免有些僭越,這江山是官家的,自然該官家來看守,你一個沒鳥兒的太監,說什麼看顧江山,這可是大逆不道。
但想了想之後,趙劼卻感動了。
樑師成雖然努力讀書,但有時候難免詞不達意,但趙劼卻能夠聽出他話裡頭的意思。
從太宗朝開始,大焱的皇帝便只是守成之主,很難再開疆拓土,而安樂了這數十年,大焱的官場早已腐朽糜爛,趙劼甚至想當個守成之君都有些困難。
他想要守護祖宗的基業,何嘗不是要靠這些官員?
可這些個官員們一個個自私自利,只顧着堆壘自己的名望和權財勢力,真正能夠爲皇家考慮的,又有幾個?
而從樑師成的人生軌跡來看,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做到了這一點。
無論是文事武功還是神職,樑師成都曾經做過,或許幹得不算漂亮,但確實是盡心盡力,有時候或許會好心辦壞事,但動機上絕對是正確的。
他沒有文官武將的才能,卻有着爲皇家着想的真心,就像一個能力有限技藝拙劣的修補匠,整日裡在大焱這個外表光鮮內裡腐朽的老房子裡巡視查看,修修補補,有時候修補不好,反而將漏洞捅得更大,但趙劼卻不會懷疑他的忠心耿耿。
樑師成是聰明的,所以他一直得到趙劼的信任和重用,就是因爲這份難得的真心。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人人都想着做到文官武將的極致,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按說樑師成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但在他心裡的最深處,卻有着極其隱晦的想法,和別人無法洞察的優越感。
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終究是在一人之下,但他卻是皇家的守護者,他在照顧着官家和皇族,一個是在官家之下,一個是照顧官家,這就是區別了。
也正是因爲這一點,他並不會再去追求什麼虛名功利,因爲他的內心深處,將自己當成了官家的長輩!
這是極其大不敬的罪名,但也只能深埋在他的心底,而趙劼也將他封爲太傅,封他爲護國和鎮軍節度使,所有的這一切,似乎也都在肯定了樑師成的身份定位和功勞。
這就是樑師成優越感的來源,這就是最能滿足他慾望的東西,他不渴求女人,金錢和權勢,他只想留在宮裡,看着這座老房子。
也正是因爲他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的能力無法與身份定位匹配,他才更加嫉妒無論文事還是武功都出類拔萃的蘇牧。
如果他擁有蘇牧這樣的才能,那麼他就不至於只是個少保,他會將所有的事情都幹得漂漂亮亮,讓官家向朝臣向天下宣告,他樑師成是官家的長輩,是讓當今天子尊爲長輩的人物,比所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些權臣寵臣,都要高級!
看似無慾無求之人,心裡的追求其實才是最貪婪的,因爲他們並非無慾無求,而是他們追求的東西,已經超越了其他人的標準!
他很清楚侍衛司裡頭的事情,他是官家真正的親信,也正是因此,他才與趙劼一般,既想要利用蘇牧,也要不斷提防和敲打蘇牧,以免蘇牧功高蓋主,給趙劼帶來麻煩。
那些正副將的心思自然是逃不過樑師成的耳目的,作爲坐鎮皇城數十載的人,他的勢力早已遍佈汴京城的每個角落,甚至於皇城司裡頭都佈滿了他的眼線。
他要在今日,在檢閱侍衛司,啓程北上的儀式上,告訴蘇牧,誰纔是侍衛司真正的主人!
然而等了許久,蘇牧卻遲遲沒有出現,直到日頭偏上,大校場外頭才傳來響動。
轅門外的騷動很快就傳了進來,許多軍士紛紛往左右避開,點將臺上的樑師成放目望去,便見得一人,一虎,緩行而來。
但凡所過之處,侍衛司的軍士無不如臨大敵,紛紛抽出刀劍槍矛警戒,而蘇牧的身後,正是那狼狽羞愧到了極點的上百正副將們。
他們臉上的驚恐仍舊沒有消退,軍士們見得此狀,再看看騎馬出去卻步行而歸的將軍們,看着那染滿了鮮血的龐大凶獸,他們已經大致推測到事情的經過了。
蘇牧並不想這麼高調,但經歷了這一場衝突,白玉兒如何都不肯離去,他也無可奈何。
至於如何面對樑師成,相信自己表明了姿態之後,需要考慮的也就剩下如何應對,主動出招的是樑師成,他只能做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則已。
樑師成是知道正副將們的下馬威計劃的,他的後續計劃也是針對於蘇牧步行,而將軍們卻騎馬這樣的情況而設置的。
可惜蘇牧卻是步行而來,但將軍們的馬卻沒有了。
他是個極其奸詐陰險的老狐狸,即便正副將們沒能完成第一步,他仍舊有很多法子來針對蘇牧,當衆羞辱蘇牧。
而蘇牧輕而易舉震懾侍衛司所有正副將的手段,也彷彿在驗證了他對蘇牧的警惕是萬分正確的!
然而當他看着蘇牧和那頭兇獸,樑師成突然又改變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