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黑夜,大雨滂沱,雨幕之中不視外物,雷光閃現間,黑白子雙瞳驟縮,但見得騎兵如黑色的潮頭,從遠方的地平線上涌來!
雨水浸泡着草地,雖然極大阻滯了騎兵的速度,卻又掩蓋了騎兵的馬蹄聲,再加上風雨大作,若非黑白子目力驚人,又發現得及時,怕是刀兵加身,這些基輔羅斯人都未能察覺!
連日來的不安終於坐實了猜想,黑白子卻沒有半分的欣喜,自打楊可世和劉光世的突襲截殺出現之後,他就一直在等待蘇牧的下一步動作。
而這些騎兵的出現,也證實了他對蘇牧的猜測。
蘇牧這是已經發現了隱宗的意圖,要將這些強悍的異族軍團,阻截在國境線之外,而且還是遼人的國境線之外,他根本就不會放任何一個基輔羅斯人,進入到南方世界!
他大驚失色,卻並非因爲騎兵們的出現,而是因爲蘇牧早早便預見了他們的計劃!
蘇牧與始可汗一般,與他黑白子的先祖一般,都是從異世界穿越而來的“天外飛仙”,他們對時局有着未卜先知的前瞻性,對彼時的世界格局也有着超人的瞭解。
雖然從這一點上來說,蘇牧能夠預見始可汗的計劃,並不算太過意外,但蘇牧能夠堅決果敢地採取行動,將後背賣給遼人,也不惜穿越遼人的國境來阻殺他們,甚至不惜讓楊可世和劉光世千里赴死,單憑這一點,蘇牧就贏過始可汗太多太多!
黑白子的心裡慌了。
從他長大成人,接掌了先祖的基業,管理隱宗開始,他就很少產生如此慌亂的感覺。
他永遠是那麼的泰然自若,處變而不驚,但直到此刻,他卻終於慌了。
基輔羅斯人的大軍,是他們扭轉局勢的最後底手,被楊可世和劉光世接連突襲,已經損失了大半的人馬,本來就已經捉襟見肘,如今蘇牧再度發兵,怕是今次很難再支撐下去了!
如此一來,莫非要他和始可汗再度尋找機會,可天地之大,他們又要去哪裡尋找助力,難不成又要漂泊四海,從零開始?
不,他已經老了,也累了,更是厭倦了。
這一次次將某個勢力扶植起來,納爲己用,爲隱宗打急先鋒,看似指點江山,反掌之間便是翻雲覆雨的手段,可誰又能體會個中艱辛?
人常說年紀大了,便越發堅韌,老而彌堅,越是能夠承受這等挫敗,他也算是百折不撓,但在這一次次的得意,又一次次的失敗之中,黑白子終究還是厭倦了。
他洞察世事,很清楚厭倦代表着什麼,之所以會厭倦,是因爲心頭已經篤定,再難成功了。
這種厭倦帶着重重的無力感,使得黑白子竟然提不起興致來了。
他的血已經冷,他的心已經跟身子一同蒼老下去,他已經無法再承受失敗,更不想再做東山再起捲土重來的事情。
雖然他保持着警覺,但連始可汗都認爲他小題大做,戰士們都鑽入帳篷,連斥候和巡檢都縮回了大營之中。
那風雨與黑夜包裹着他,這個滿身滄桑的老人,就這麼站在高崗上,獨自面對着怒海狂潮一般的騎軍。
雷光忽閃,照耀着他的身影,衣袍獵獵,他就像暴露在光明之下的一隻老鬼。
他終於想起要示警,但高崗距離大營有着不短的距離,他想要爬上箭樓,因爲箭樓上有示警所用的銅鑼和鏑箭。
大雨傾盆,鏑箭或許已經無法拉開,但銅鑼卻可以發出警報。
凌亂而花白的長髮粘在他的頭臉上,再無道骨仙風,再無超凡脫俗,他像個絕望的老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箭樓的方向奔走。
然而剛到箭樓之下,他卻停了下來。
箭樓前站着三個人,穿着蒙古部族戰士的皮衣,帶着皮帽,雷光閃耀,他看清了這三人的身影和臉龐。
雷光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也不知下一次間隔多久,毫無規律可循,甚至不知下一次雷光還會不會閃現。
但已經足夠了。
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這三個人會並肩而戰,更不會想到,阻擋他黑白子去路的,會是這三個人。
確切來說,其中一個他早已想到,真正讓他驚訝的,是另外兩個。
那個稍稍落後半步,背後揹着巨大的刀匣的,並沒有出乎黑白子的預料,正是蘇牧本人。
而站在蘇牧前頭的兩人,纔是黑白子如何都想不通,也如何都想不到的。
這兩個人與他一般蒼老,本就不該再行走於世,但又與他這般,爲了天下大計,仍舊在四處奔走。
左首一人臉龐堅毅,正氣凜然,彷彿他就是這世間的公義,因爲他是正道第一人,御拳館天字號教頭,整個天下武林公認的大宗師,周侗!
自打大同府行刺失敗之後,隱宗方面得到的情報,與大焱方面並沒有太大的出入,都認爲周侗會繼續潛伏在西北,伺機刺殺李良輔,爲雁門關以及大焱的西北解除最大的危機。
然而周侗卻騙過了所有人,或者說他與蘇牧怕是早早就做了這樣的計劃,如今出現在這裡,確實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而更讓黑白子吃驚的是,站在周侗右手邊的那個人。
如果說周侗代表着陽光底下的正義,那麼右邊這人,便是羅澄隱世之後,黑暗世界的王者!
他是大光明教的聖教主!
羅澄雖然同樣神龍見首不見尾,但很多人都知道羅真人的傳說,也有很多人知曉羅澄的真實姓名。
但對於聖教主,他僅僅只是聖教主,沒有人知曉他的底細,沒有人知曉他的武功,關於他的一切,便只有聖教主三個字。
若非黑白子乃隱宗的大長老,掌控着整個天下幾乎一大半的情報,他還真的跟其他人一樣,對聖教主一無所知。
很不湊巧,他是爲數不多知曉聖教主底細的人之一,也很不幸,因爲知曉聖教主的底細,他更明白自己已經走到了絕路。
周侗與羅澄一戰,或許真的傷及根本,今生想要重歸全盛巔峰的狀態,已經變得不太可能,與周侗對戰,黑白子的勝算能夠超過六成。
可如果再加上聖教主,再加上後頭虎視眈眈的蘇牧,那麼慢說勝算,便是能否倖存,黑白子也不敢妄下斷論。
“轟隆!”
雷光閃現,瓢潑大雨之中,黑白子將目光轉向了蘇牧。
他認得蘇牧背後那刀匣,也知曉那是顯宗的宗主之刃,事實上,確實是宗主之刃,卻不完全是顯宗的宗主之刃,而是演真宗的宗主之刃!
當初顯隱二宗內亂,生死大戰之後,宗主之刃斷成了兩截,隱宗搶得了刀頭,而顯宗則得到了刀柄的那半截,也就是蘇牧身後這半截。
如今蘇牧揹着宗主之刃,只能說明他已經得到了顯宗的全部支持,若非顯宗全力支持,他也很難出現在這裡,楊可世等人也不會出現在千里之外,蘇牧的大軍不可能借道遼國,周侗和聖教主更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黑白子突然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這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錯誤,一步錯便步步錯。
早在杭州隱龍寺之時,當他發現蘇牧的秘密之時,當蘇牧主動用這個秘密當成誘餌,祈盼他的回覆之時,他就應該將蘇牧留下來,而不是避而不見。
這纔是他最大的錯誤,以致於他選擇了始可汗,而非蘇牧,最終才讓隱宗和他自己,走到了現在這一步。
始可汗雖然擁有着先天的優勢,但他只會濫用隱宗的勢力,一意孤行,揮霍無度,雖然行事風格更接近於隱宗,但不得不說,黑白子真正佩服的,還是蘇牧。
始可汗是獲得了隱宗的支持,才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就,而蘇牧是取得了一個又一個成就,辦成一樁又一樁大事,才最終獲得了顯宗的認可。
相比之下,誰高誰低,也就一目瞭然。
周侗是顯宗之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而聖教主本該加入隱宗,聖教主也一直是他黑白子不斷爭取的一個目標人物。
可蘇牧對大光明教一次次的救助,不惜引起大焱官家的猜忌,始終讓大光明教不斷得到延續,他用自己的行動,贏得了聖教主的青睞和扶持,這也是他應得的,就好像他一步步走上來,最終將顯宗的宗主之刃背在身上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是蘇牧自己爭來的!
沒有人見過黑白子出手,也沒有人見識過他的兵刃,而今夜,這個黑暗世界的王者,註定了要曝光於人前。
騎兵還在逼近,大營裡的戰士們卻仍舊毫無所知,黑白子想要示警卻又做不到,他甚至無法前進或者後退,留給他的唯一選擇,只有迎戰。
周侗和聖教主並沒有主動出手,他們是宗師,他們有着自己的檔次。
他們看着黑白子長長嘆息,他們看着黑白子將背後的皮囊卸下來,取出了他的刀刃。
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的兵刃果然是半截刀頭,只是這半截刀頭四四方方,比尋常屠夫所用的斬骨刀還要巨大。
刀頭自然沒有刀柄,能抓握的地方便只有刀背,只憑着這一點,他們就足以斷定,黑白子的武功,相比之下,只高不低。
這也是爲何周侗和聖教主沒有顧及宗師的身份,聯手對抗黑白子的原因。
這不是比武切磋,而是決定漢人未來宿命的一戰,他們可以講些風度,讓黑白子取出自己的刀刃,但絕不可能保持着可笑的宗師風範,跟黑白子來個一對一的戰鬥。
如果有可能,他們甚至想過讓孫金臺和不聞不問都出現在這裡,但蘇牧不在,他們需要帶領大軍衝鋒,他們需要跟隨大軍殺入大營之中,獵殺始可汗,避免這個隱宗宗主成爲漏網之魚。
成敗,在此一舉,無論是對於黑白子以及隱宗,還是對於蘇牧和整個大焱的命運。
黑白子單手抓住刀頭,微微擡起,朝周侗三人說道:“終於還是見着了…”
周侗和聖教主相視一眼,前者朝黑白子抱了抱拳道:“得罪了。”
“霹靂!”
一道落地雷砸在了箭樓頂上的旗槍上,箭樓頓時轟塌了大半!
而周侗和聖教主已經猝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