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臨近,風雪終於是停了,城下的叛軍也鳴金收兵,敵營那邊開始冒起陣陣炊煙,遙遙看去,濃濃的煙霧聚攏在叛軍大營的上空,像一隻正在積攢力氣,時刻準備下一次撲殺的遠古兇獸。
經過一天的廝殺,城頭的守軍也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頓時哀鴻遍野,傷兵的哭喊和抽泣聲,與血腥味便溺味一同彌散在空氣中,滿是悲慘和驚恐。
叛軍那邊的民夫和輔兵開始悄悄靠近城下,舉着白旗來收拾屍體,城頭的守軍拉緊弓弦,看到這些戰戰兢兢的民夫,又想起白天戰死的弟兄,剛剛涌起的憐憫瞬間被撲滅,而後鬆開弓弦,將這些民夫射殺當場!
經過這一番試探,叛軍也知曉了杭州城死守到底的決心,也懶得來收屍,杭州城這邊也開始將傷兵和城頭的屍體都運走。
在府衙附近的一座名喚白虢的書院裡,四處點着燈火,大學堂之中坐的不是亟需啓蒙的學童,而是不下百數的杭州讀書人!
他們的桌面上堆滿了各種文書,一個個眉頭緊皺,在謄寫和統計整理各種數據。
戰爭打響之前,這項工作就已經開始籌備,每天的物資出入統計,兵員的人數,兵員的籍貫,難民招募新兵的信息造冊,軍功統計,每日的戰損,死去的烈士的信息以及撫卹等事項,林林總總加起來,絕對是一項浩繁之極的大工程。
由於朝廷大軍還沒有抵達,這些事情便只能交給杭州府自己措置,若沒有從難民之中招募兵丁,以杭州府的人力物力,還是能夠完成這項工作的。
可爲了守城,不得不從難民之中挑選和招募數量龐大的輔兵,府衙的人員又必須投入到戰鬥一線,這項工作任務也就變得極爲艱鉅。
在這個時候,趙文裴和蘇瑜兩位進士,頂着典史和記室的卑微虛職,開始號召杭州的文人士子,以自己的方式,爲保衛杭州,奉獻自己的力量。
這些個文人士子手無縛雞之力,斷然不可能上陣殺敵,也不可能登上城頭去死守家園,就算他願意上陣,也只能是白白犧牲,畢竟培養一個讀書人的成本也是極爲驚人的。
趙文裴的號召力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天便來了接近三百的大小讀書人,紛紛表態要用行動來支援前線。
可當他們得知蘇瑜也是發起人之一,一下子便走了二百多人。
讀書人也是有骨氣的,特別是在這樣的關頭,還能夠堅持留在杭州,面對戰火的,更是一個個硬骨頭。
他們的骨頭夠硬,是因爲他們比其他書生要固執,要認死理,所以他們很難改變對一個人的態度,簡單一點說,哪怕蘇牧做再多努力,想要改變他們對蘇牧的看法,也是不太容易的事情。
古時有說長兄如父,蘇牧品性敗壞,這些讀書人認爲蘇瑜這個兄長也脫不了干係,所以他們同樣對蘇瑜沒什麼好臉色,總覺得跟這樣的人共事,會違揹他們的初衷,會玷污他們的風骨。
所以很多人都走了,打算團結起來,到府衙去請命,將這項工作接下來。
他們沒辦法把蘇瑜趕出去,但卻能夠請府衙將這項工作給攤派下來,這樣就不會因爲蘇瑜一個人,而影響了他們做貢獻的計劃。
趙霆和趙約爲官多年,又豈能看不出蘇瑜的個人才華和辦事能力?
所以他們並沒有答應這些文人學子,而是及有針對性地請來了城中大儒陳公望,希望他能夠出面主持這件事情。
陳公望自然不會推辭,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不可能上城頭去打仗,甚至連整理統計數據和謄寫文書都有些吃不消,他唯一剩下的,便是他在文壇之中的地位和聲望,這也是他唯一可以奉獻出來的東西。
陳公望加入之後,這些文人學子也果然都進入了白虢書院,莫看這些文人平素裡一個個拈花惹草、宿柳眠花,可真正做起事情來,效率還是非常高的。
白天是杭州將士們上戰場,晚上則是統計支出、軍功、戰損等等各類數據的時刻,這白虢書院,就是杭州讀書人的戰場。
陳公望算是如今杭州城之中最爲德高望重的一位讀書人,他見慣了各種大場面,無論眼光還是見識,都要比尋常書生要高遠老辣。
所以他並不會像這些人那樣,對蘇牧產生如此頑固的成見,但對於蘇牧近段時間的表現,他也是有些不滿的。
起初別人都不看好蘇牧的時候,是他對蘇牧青眼有加,甚至爲蘇牧和劉維民牽線搭橋,但蘇牧惡意囤糧,甚至動輒殺人,這一樁樁一件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傳開來,他陳公望心裡還是有想法的。
爲了讓這些讀書人安心工作,他也只能對蘇瑜不冷不熱,避免寒了這些讀書人的心。
蘇瑜對於這一切也只是泰然自若,並沒有覺得是一種羞辱,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最角落的一處桌子上,處理着堆積如山的各種文書,不爭不吵,老老實實做個安靜的美男子。
但他越是這樣,這些讀書人就越覺得他厚顏無恥,工作之餘從來不吝對他冷嘲熱諷。
趙文裴知曉蘇瑜頂着巨大的壓力,但也不好說些什麼,畢竟在外人眼裡,他跟蘇瑜早已經割袍斷義了。
眼下宋知晉勢大,他趙家的支柱棟樑也全部都逃離了杭州,這已經讓他感到顏面掃地,他又如何能再挺身而出,爲蘇瑜仗義執言?
學堂裡的氣氛由是很壓抑,鑑於今日的戰鬥異常慘烈,工作量也是極大,一時間也沒人再有空餘心思去挖苦蘇瑜,廳堂裡只有翻頁之時紙張摩擦的聲音,磨墨的聲音,以及跑腿的小廝快步來往,遞送材料的聲音。
可就在這個時候,大學堂的門突然被粗魯地推開來,寒風呼呼灌入學堂之中,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說話之人乃是杭州府衙的一位刀筆胥吏,專門負責傳遞消息情報,此時見得黑壓壓的人頭都擡起來,而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眼,他也生怕自己會被這羣臭脾氣硬骨頭書生的口水給淹沒,當即將消息高聲說了出來。
情報的要點無非只有幾個,第一,宋知晉在青溪縣之時就已經投靠了方臘叛軍,回來之後一直充當細作,招募民團意圖配合方臘做內應。
第二,蘇牧一直帶着人手,配合杭州府的鄭則慎和餘海捕頭,調查這件事情,併成功襲殺了數十名細作,城中叛軍生怕錯過機會,拼死燒了糧草營。
第三,宋知晉被俘的方臘叛軍諜子會供出自己,狗急跳牆,帶着三百親衛要將蘇牧的糧倉給燒燬,讓杭州斷絕最後的希望,卻被蘇牧帶領錦鯉營的一百人,以少勝多,殺了個落花流水,如今宋知晉已經被押送到杭州府衙,等待府衙發落!
那胥吏一口氣說完,正期待着整個學堂的氣氛轟然炸開,可嚥了咽口水,卻發現整個學堂死一般的寂靜!
他有些迷惘地看着這些讀書人,心想這羣書呆子是不是累傻了?這等爆炸性的消息,居然入泥牛入海,引不起一點點動靜?
過得片刻,終於有人笑了起來,所有人齊刷刷放眼望去,卻見得一名錦袍書生緩緩站起來,指着胥吏大聲道。
“開什麼玩笑!簡直荒天下之大謬,宋知晉乃我杭州城的棟樑之才,青溪縣抗匪有大功,朝廷欽點的從五品團練使,又怎麼可能是叛軍細作!”
“肯定敵軍燒了糧草營,蘇牧生怕自己的糧食會被充公,故意放出來的消息...”
陳公望是認得此子的,或者說,在場沒有幾個不認得此人,宋家因爲宋知晉而成爲杭州新貴,族中弟子也是雞犬升天,如今起身質疑的,正是宋家二房的大公子,宋知謙。
宋知謙這段時間正享受着堂兄的聲望所帶來的種種好處,家中長輩又都偷偷逃去了北面,家裡的一應事務都交給了他,可以說如今的宋家,就是他跟宋知晉在當家做主,宋知晉負責在外面賺臉面,他負責在家裡收好處。
在宋知謙看來,宋知晉如今如日中天,手握二千多民兵,正是保衛杭州的第二大主力之一,從五品的團練使官職更是讓宋家光宗耀祖,除非腦子被驢踢傻了,否則又怎麼可能投賊燒糧?
他還想再反駁些什麼,可卻發現沒有任何一個人迴應自己,四下掃了一眼,發現大家都用同一種目光在盯着他,那目光彷彿在看一個白癡!
“不!這絕對是假消息!我要到府衙去問個究竟!”
宋知謙勃然大怒,擡腳之時還帶了一下桌案,將桌上的文書都打翻了下來,慌慌張張就往府衙那邊快步而走。
宋知謙走出房門之後,學堂裡才響起沙沙的議論聲,文人士子們紛紛往蘇瑜那邊掃視,也有人禁不住好奇,三五成羣就追了出去,要去府衙看個究竟。
而角落裡,堆疊起來的文書擋住了蘇瑜的臉面,他的筆停了下來,當陳公望走過來的時候,這位蘇家大公子微微擡頭,只是笑了笑,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笑容,是有多麼的驕傲。
陳公望鄭重其事地給蘇瑜行了一禮,蘇瑜慌忙起身來回禮,前者卻執意要拜,擺手道:“此非敬汝,乃敬蘇家長房,出了個好兒郎也。”
或許是爲了躲避蘇瑜的目光,又或許他們確實想要看熱鬧,學堂裡的人很快就走了個精光,倒是趙文裴仍舊靜坐着,皺着眉頭,沉默不語。
聽到陳公望與蘇瑜的對話,趙文裴才起身走了過來,朝蘇瑜和陳公望輕嘆道。
“一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