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並不介意被人利用,但他要確保這些人的目的是正確的,目標是有罪的。
所以當週甫彥等人在席間義正辭嚴地歷數和“討伐”蘇牧的罪行之時,他便只是沉默地聽着。
關於蘇牧其人,陳東自然是聽說過的,也知曉蘇牧未從軍之前的所作所爲,畢竟他是範文陽看中的人,範文陽對蘇牧可是知根知底,有一次甚至還告誡陳東,能夠以蘇牧爲榜樣。
而陳東素來不肯居於人下,對蘇牧自然不可能三言兩語就佩服起來。
但他不會去質疑範文陽,所以他相信蘇牧在杭州江寧等地的事蹟都是真的,但在這諸多事情之中,蘇牧的許多做法卻亦正亦邪,爲人所不齒,也不足取。
這就是陳東自認爲與蘇牧的不同之處。
他不是很清楚蘇牧在北伐過程當中的所作所爲,畢竟他只是一個太學生,範文陽已經是朝廷大員,一些機密的事情也不可能與他說起,更不可能有事沒事找他過來說些機密。
所以他與汴京城中的文人差不多,在蘇牧北伐這件事上,也是雲裡霧裡看得不甚清晰。
但蘇牧回到汴梁之後,很多事情也都漸漸泄露了出來,比如蘇牧對待童貫這樣的大奸賊,竟然沒有太多的排斥,若說他甘願充當童貫的打手是爲了民族大義,這還說得過去。
可聽說蘇牧與童貫有着不錯的私交,這就讓陳東感到非常的不齒了。
他不是個狹隘之人,他的眼光始終放在國民的層次,與普通文人們想必,他更加的憂國憂民,所以他有熱血,有眼光,有膽色,這纔是他能夠聲名斐然的原因。
所以他並不嫉妒蘇牧,甚至出身貧寒的他,很能理解蘇牧能夠做到今時今日的地步,需要付出多麼巨大的犧牲。
但這並不表示他對蘇牧就有着好感,事實上他對蘇牧的所作所爲,內心之中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排斥。
或許在對待事物的態度和解決方法上,他與蘇牧有着本質上的區別。
在陳東看⊥,m..co▽m來,這世道從來都是非黑即白,不存在黯淡的灰色地帶,做事也該當如此,大丈夫頂天立地,便該快意恩仇,心有塊壘便一吐爲快,直截了當,不花哨不婉轉。
而蘇牧卻是爲達目的有些“不擇手段”,經常刷些小心思小聰明小花招,不走正道,與魔教人士走得比較近,行事風格也是亦正亦邪,沒有半點原則。
蘇牧或許可以沒有原則,但他陳東卻必須堅持自己的原則,否則他豈非跟蘇牧一個樣了?
所以無論周甫彥等人說得滔滔若河天花亂墜,陳東都只是默默地聽着,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陳東才站出來表態。
他可以帶這個頭,但請大家給他一天時間,讓他了解清楚情況,他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罪人,但也不願誣陷任何一個好人。
周甫彥等人本就覺着陳東是個直腸子,知道此人倨傲不羣,極其難講話,所以心裡也忐忑,沒想到陳東竟然答應了下來,反正蘇牧還有兩天才出發,給他陳東一天也不打緊。
或許陳東還能調查出蘇牧的真正底細,將蘇牧的僞君子麪皮給揭下來,畢竟陳東並非沽名釣譽欺世盜名之徒,他可是真正的骨鯁耿直之人!
陳東也沒有羅嗦,便離開了坐席。
從頭到尾,他也就說了最後的決定,除此之外,竟然沒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菜!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他並不介意被周甫彥等人利用,但也絕不會與這些庸俗狹隘之人成爲朋友。
他之所以答應下來,完全就是爲了河北和京東的百姓,這些百姓包括受災的農戶,也包括那些被生活所迫,無奈拿起木棍石頭落草爲寇的流民。
在他看來,無論是災民還是暴徒,都是無辜的,真正有罪的是朝廷上那些腸肥腦滿的貪官污吏,是這個制度,讓這些無辜的人變成了流民,變成了暴徒。
所以阻止這場平叛,纔是他真正想要的目的,就像他罵蔡京王黼等人並不是目的,搞到這六賊,纔是他陳東的真正目的,只可惜以他目今的力量,也只能做到罵一通,僅此而已。
同樣的,他認同周甫彥等人的動機,認爲阻止平叛是非常正確的,他或許真的阻止這場平叛,因爲他的恩人範文陽必定也會想過,如果連範文陽都做不到,他陳東區區一介太學生,又拿什麼來實現?
他能夠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卻也能夠看到自己的能量,起碼在對付蘇牧這件事上,他還是有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做的。
但前提是,他必須確保沒有冤枉蘇牧,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來到了蘇府。
蘇牧的府邸是童貫幫着置辦的,在寸土寸金的汴梁城之中,也算是可遇不可求的豪宅,也正是因爲這座宅子,周甫彥等人才得出了一個結論,蘇牧與童貫的私交不錯,因爲童貫堂堂樞密使,廣陽郡王,又何須巴結你蘇牧?
對於陳東的到來,蘇牧也有些詫異,不過想想此人在後世史書上的記載,也就客氣地接見了他。
史書就是一塊橡皮泥,勝利者想要捏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所以蘇牧對史書上的記載,也沒有抱太大的信心,反而對一些野史故事比較感興趣。
這些野史在權威性上或許不如正史,但在某些事件上的記載,以及作者的看法,卻能夠原汁原味地反映出當時的形勢。
陳東得到了史書的立傳,他在大焱歷史上也算是有名有號的人物,而讓蘇牧印象深刻的是,這個人不僅僅是第一個站出來罵蔡京王黼的人,最後他還真的成功將蔡京等六賊徹底拉下馬,還殺了其中幾個!
在蘇牧看來,陳東是個理想主義者,充滿了讀書人的天真幻想,但這顆赤子之心,最終卻夢想成真,是極其勵志和激勵人心的,所以蘇牧對陳東,有着一股難以察覺的敬佩。
反觀陳東,他本以爲自己對蘇牧會不屑一顧,可當他真正看清楚蘇牧臉上的金印,內心卻小小震撼了一把。
他雖然出身貧寒微末,爲了讀書也吃過很多苦頭,但很難想象蘇牧無數次的出生入死,當他看到蘇牧那滄桑的神色,那堅若磐石的氣度以及深不可測的魅力之時,仍舊還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個人的氣質是由他的經歷,不斷積累起來,而後漸漸滲漏出來才形成的,也可以說,一個人表現出來的氣質,其實就足夠說明他所經歷的一切。
陳東不是很懂察言觀色,他的長處是對大局的把握,是站在道德的至高點,是直來直往,對拐彎抹角的事情並不擅長,也不想浪費心思去察言觀色。
如果心裡有疑問,那便問,如果答案是假的,那便去查證,如果覺得對方有罪,就去聲討,去檢舉,千方百計讓他付出代價,這就是他的道義。
所以當兩人坐定之後,陳東就沒有太多客氣,直截了當地問起蘇牧,這一路北伐,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蘇牧感到很奇怪,因爲他跟陳東素無來往,請他進來喝茶也只是基於對陳東的尊敬,可陳東顯然沒有掩飾他對蘇牧的敵意,這也讓蘇牧感到非常的疑惑。
按說蘇牧是個謹慎的性子,北伐之中有太多不能公開的秘密,這些秘密裡頭有很多直到如今,仍舊會影響局勢的走向,若泄露出去,會造成極大的影響甚至損失。
可面對陳東,他彷彿看到了臨死前的陳公望,想起那個老人,蘇牧也就沒有太多的猶豫,整理了一下思緒,組織了一下語言,好整以暇,便將北伐的過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甚至連燕青和長空寺那位老和尚的事情,都沒有放過。
他知道陳東有着自己的道義,這種人是高傲的,是執拗的,是鑽牛角尖能鑽到棺材裡去的人,他並不擔心陳東會泄露這些秘密。
對於蘇牧而言,陳東實在是最好的傾瀉對象,能夠將蘇牧無法與人分享的那些苦澀和委屈,都娓娓道來,就像一個密封的垃圾桶,將負面的東西都倒進去,而後密封起來,深埋在地底。
蘇牧也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真的會將秘密都說出來,除了自己穿越客的身份之外,就如同河北的黃河氾濫一般,將積壓了這麼久的心事,全都朝陳東傾瀉了出來。
他甚至沒有囑託過陳東,讓他一定要保密,他只是不緊不慢地說着自己的故事,說着北伐軍的故事,說着北玄武的死,說着种師道死守幽州,說着楊再興等人,甚至還說起耶律大石和蕭幹,說起那個秦縱橫,說起張楚劍,說起耶律餘睹和女真那些勇士。
他的敘述很客觀,彷彿他不是參與者,而是旁觀者,他甚至沒有參雜自己的想法看法,彷彿將這些都擺出來,讓陳東自己去判斷。
他們就這樣從早上一直坐到晚上,中途還吃了一頓飯。
這是陳東第一次吃別人的東西,即便到了範文陽家,他也沒有吃過別人的東西。
他有自己的尊嚴,表面桀驁不馴和孤芳自賞,其實隱藏着內心最爲隱晦的自卑。
但今日,他吃了蘇牧的飯,而且心裡沒有一絲絲的障礙,因爲他餓了,餓了就要吃飯,很簡單的理由。
因爲他在蘇牧面前,感受到的是平等。
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特別是在這個封建禮教極其森嚴的時代,他雖然有時受人尊重,但他知道那些人只是想要利用他,在他們的心裡,沒有了太學生陳東這個名號,沒有將蔡京王黼等人罵爲六賊的功績,他仍舊只是那個貧寒士子,仍舊只是那個科考不第,只能入太學的失敗者。
但在蘇牧的面前,他感受不到這些,即便他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即便見面之前,他仍舊對蘇牧感到非常的不爽。
這是一種讓人極其不解卻又舒爽之極的感受。
他就這麼聽着蘇牧的述說,而後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拳頭,強烈壓制着心臟狂暴的跳動。
因爲在這一刻,他竟然有種想要握刀打仗的衝動!
那可是他最初的夢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