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像一根根燒紅的鐵針,刺在地上的一灘灘血跡上,蒸騰起一股讓人作嘔的氣味。
街道上的屍體已經被清理乾淨,因爲大金國的皇帝陛下,正在巡視慘敗過後的戰場,正在哀悼他那死去的第四兒子。
他們從白山黑水之中走出來,帶着無敵的傳說,他們打敗了無敵的遼人耶律大石,他們橫掃整個遼東,他們攻陷了遼人的東京,他們甚至大搖大擺在這裡建都。
但他們栽在了一夥大焱人的手中,爲此還搭上了四皇子的性命。
完顏阿骨打已經老了,但他的雄心還在,起碼沒有打下遼國上京臨潢府之前,他的雄心還是滿滿的。
可當他抱着那具沒有頭顱的屍體之時,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疲態和瞬間的衰老,那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可憐老人。
他的兒子很多,在別人看來,他的每一個兒子都是人中蛟龍,可在他的心裡,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終究比手背的肉要厚一些。
是的,完顏宗弼雖然不如完顏宗望和宗幹強勢,表面上受寵的程度甚至不如國相的兒子完顏宗翰和完顏希尹,但他確實是老皇帝最疼愛的一個兒子。
然而他就這麼死了。
沒有人敢打擾哀傷的老皇帝,所有人都發了瘋一般追出南城門,去追殺那些元兇。
只有一個人,有些冷漠地站在完顏阿骨打的身後,穿着一身怪異的綵衣,腰間掛着神鼓和腰鈴,似乎並不怎麼將老皇帝放在眼裡。
大焱人承襲古禮,束髮戴冠,遼人髡髮但並不結鞭,所謂髡髮,就是將頭髮剪成禿頂,留着四周的頭髮,算是“人造地中海”的意思,女真人也髡髮,但他們扎辮子,這也是爲何金軍被稱之爲辮子軍了。
但完顏阿骨打身後的年輕人,沒有留着大焱人的長髮,也沒有髡髮扎辮,他將頭髮都剪短,又沒有戴冠,連濮頭和方巾都懶得扎,留着一個怪異的颯爽短髮。
“啊旻,起來。”這短髮年輕人的聲音很冷漠,如同一個長者在教訓後輩,完全沒有將對方當成一個開國皇帝,更沒有將他當成一個長輩老人,就如同對待一個孩子一般。
但完顏阿骨打就這麼站了起來,他的腰桿雖然仍舊如鐵槍一般挺拔,但背部已經有些佝僂。
他能夠成爲開國皇帝,堪稱絕世大英雄,但他不敢對這位年輕人有絲毫不敬。
因爲這年輕人乃是部落之中的大薩滿!
當初他還只是一個羽翼未豐的部落酋長,即便他在父親的幫助下,團結統一了女真的其他部族,也只有二千五百人,死氣沉沉地接受着遼國人賜予的副節度使官職。
而這個年輕人出現了,女真人是篤信的,年輕人用無數的神蹟來告訴他們,自己真的是先知薩滿。
但他卻只有一個事實,讓所有女真人,包括完顏阿骨打,相信他是真正的神子。
因爲在他的輔佐之下,阿骨打在寧江州戰役之中取得了大勝,正式向遼國起兵,而他們的人數也增加到了三千七百人。
當遼國老皇帝率領十萬遼人和漢兒軍隊來征討他們的時候,這個年輕人告訴他們,不要恐懼,因爲他就站在他們的身邊,護佑着他們。
於是,他們只憑着三千七百人,在出河店戰勝了十萬遼人大軍,創造了人類軍事史上的奇蹟!
出河店的大捷,使得其他部落的人爭相來投,他們的人數也開始過萬。
人都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於是他們開始了征討,先將黃龍府被攻陷下來,一路橫掃,直到將遼陽府給打了下來。
此時他們軍隊的人數,也只不過是區區兩萬人而已,相對於動不動就能夠召集數十萬大軍的遼國和大焱來說,女真在人數上真的太弱勢。
但無論是遼國還是大焱,都不敢輕視他們半分,所有的這一切,都來自於完顏阿骨打,以及他身後站着的這位短髮年輕人!
完顏阿骨打不敢直視這個年輕人,他只是帶着痛苦的表情,悲傷地嘆道:“他可是我的兒子啊...”
年輕人走上前來,按住完顏阿骨打的肩頭,直視着金國皇帝那蒼鷹般的眼眸,朝他正色道:“啊旻,你要切記,但凡天神俯視之地,上面能行走的年輕人,都是你的兒子。”
完顏阿骨打猛然睜眼,那眼眸之中的最後一絲悲傷終於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高傲和兇殘!
“薩滿,請告訴我該怎麼做...”
年輕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朝完顏阿骨打說道:“封完顏赤兔爲四皇子,賜名完顏兀朮,讓他繼承你兒子的榮耀和名望,集結軍隊,讓他們感受天神的憤怒!”
這是天神的憤怒,也是完顏阿骨打的憤怒,更是他的憤怒,因爲他最愛的女人,竟然被蘇牧手底下的小丫頭砍下了腦袋!
完顏阿骨打很不理解,爲何他一定要讓完顏赤兔繼承完顏宗弼的名號,在他看來,只有這個名字隨着兒子的屍體消失,才能讓他的悲痛平息下來。
但大薩滿的想法永遠不是凡人所能揣測的,他只有按照大薩滿指引的道路,才能找到讓部落安息的土地。
到了下午,斥候們紛紛回來,報告稱已經丟失了那羣大焱人的蹤跡。
完顏阿骨打大怒,又來詢問大薩滿,大薩滿告訴他們,先安歇一晚,讓夜色帶走悲傷,讓他們恢復勇氣,第二天,他要帶領神將和神兵,護佑女真人的大軍,向世人展示天神的怒火!
第二日的早晨,但第一縷陽光噴薄而出之時,二萬餘的女真部隊早已集合完畢,在大軍的前面,築起了九層高臺,他們的大薩滿,就站在高臺之上。
他不再是短髮短袍的模樣,他的頭上戴着神冠,神冠上是最高級的十五叉鹿角,神冠上一束束五色飄帶輕輕垂下,飄帶末尾吊着的小鈴鐺,隨風叮鈴。
大薩滿身上的五彩神衣在風中飄蕩,他的胸前和身上掛着很多小銅鏡,衣服上繪着龜、蛇和蟾蜍,神裙的數十條綵帶上同樣掛着很多小鈴鐺。
他的腰帶是寬大的獸皮帶,上面掛着神鼓和腰鈴,手裡的鼓槌上也繪畫着古樸的蛇龜蟾蜍形象。
高臺上供奉着大薩滿的神杖和神刀,大薩滿開始敲響神鼓,二萬大軍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天地之間便只剩下這鼓聲和鈴聲。
彷彿是天神對人間的低語,所有人都覺着自己的靈魂在接受洗滌,他們彷彿能夠穿透烏雲,看到更遙遠的遠方,他們能夠清晰感受到熱血的流淌,他們能夠感受到力量在生長!
當大薩滿取下神杖,祈問天神之意時,所有人彷彿都聽到了,那種在靈魂深處響起的聲音。
他們微微閉着眼睛,大陣彷彿擁擠了許多,他們的身邊開始出現那無數死去的袍澤,那些他們曾經視爲生命之中最珍愛的同袍,妻兒,部族的智者。
彷彿天神將部落的先祖,都召喚到了人間,就陪伴在他們的身邊,就站在他們的人羣之中。
這一刻,他們並不是二萬人,而是女真部族從發源延續至今,整個種族的所有人!
那些逝去的英靈和武魂,就陪伴着他們,就在他們之間,緊隨着他們征伐的腳步,讓敵人的箭矢和刀槍不會傷害到他們。
他們的身體開始顫抖,他們開始下跪,開始跟着神鼓和鈴聲的節奏,瘋狂舞動自己的身子。
大薩滿終於放下了鼓槌,他將神杖和神刀拿起來,那一刻,他就像掌控着整個天下的命運!
神杖的杖頭上,是一個古怪的銅偶,據說是將死魂送往陰間所用的。
他將神刀橫舉起來,神杖遙遙對着大遼國的心臟上京臨潢府,朝女真大軍咆哮而出。
“出征!”
“轟隆!”
二萬女真鐵騎,帶着數十萬只存在於他們靈魂之中的英靈和武魂,開始向大遼國的上京邁進!
完顏阿骨打感到有些迷惑,他不明白大薩滿爲何要向遼國人復仇,因爲殺死他們的族人,殺死他兒子的,分明就是一羣大焱人。
可他沒有因爲心中的迷惑,而動搖對大薩滿的堅定,在他看來,在所有人女真人看來,大薩滿從來不會錯,因爲他是天神派下來,指引他們道路的人!
完顏阿骨打是開國帝王,他的見識自然要比所有族人都要高遠,他對神鬼之說曾經也是敬而遠之,於他而言,薩滿的意義,更多的是對先祖和神靈的尊敬,而並不是用來行軍打仗和管理國家的。
但這位大薩滿幫助他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神蹟,贏下了一場又一場數量懸殊到了極點的大戰,即便他只是個神棍,也是個真正有本事的神棍,一個值得去信任和崇敬的神棍!
他們在遼陽府確實沉寂了太久,他們的熱血會冷,會開始貪圖享受,可這一次完顏宗弼的死,遼陽府之中的暴亂,在大薩滿的渲染之下,徹底重燃了女真人的熱血!
這是完顏阿骨打最樂於見到的一幕,事實上他一直爲如何凝聚和喚醒族人們的戰意和鬥志而煩惱。
然而大薩滿再一次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將一場危機,化爲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誓師!
在大薩滿的手中,凡事總能化腐朽爲神奇,所有人都覺得死亡只能用來緬懷和悲傷,但大薩滿卻能夠讓死亡,變成他們最缺稀的動力。
在他的手裡,沒有什麼是不能利用的,沒有什麼是毫無價值的,沒有什麼是不能被改變的!
二萬女真大軍,帶着悲憤,燃燒着熱血,從遼陽府出發,開始發起對大遼帝國最後的征伐之時,蘇牧的隊伍,也在前往臨潢府的路途之上。
是的,那位化身爲女真部族大薩滿的神秘宗主並沒有推測錯誤,蘇牧確實沒有返回大焱北伐軍的大本營幽州,而是帶着隊伍,前往遼國的臨潢府去了!
因爲隱宗宗主很清楚蘇牧的個性,他知道馬娘姒和完顏宗弼的死,一定會讓女真人發狂,而他不能將這個麻煩帶回家裡頭,必定只能禍水東引,將女真人的矛頭,引向大遼這邊!
他甚至開始懷疑,完顏宗弼的死,是那位宗主故意放任的,目的就是爲了用完顏宗弼的死,激起完顏阿骨打和女真軍隊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