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讓人感到不安。因爲它使得所有的已知世界。再度變成了未知的黑暗。而人類。最大的恐懼便來源於未知。
然而凡事有例外。對於有些熱而言。黑夜卻充滿了溫暖。因爲黑夜是他們人生的主旋律。只有黑夜降臨了。敵人才回到他的同一起跑線上。他們反而重新佔據優勢。
這些例外。是失明者。白天黑夜對他們而言。沒有太大的差別。迴歸了黑夜之後。習慣了黑暗的他們。反倒很容易建立自己的優勢。
起碼對於雅綰兒來說。事實便是這樣。
義父方七佛將摩尼教中的一部秘典。傳授給了她。讓她能夠“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只屬於她自己的世界。使得她能夠像常人一般生活。甚至成爲享譽江湖武林的成名高手。
但她還是渴望有一天能夠得到光明。哪怕只有一秒。她也想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
義父對她恩重如山。自不必說。所以當義父要殺蘇牧。她便來到了營區。
除了方七佛。方臘陣營之中再沒人比她更瞭解蘇牧。在某些方面。甚至連方七佛都不如她瞭解得多。
所以她很容易找到了這裡。她藉助着自己的優勢。如同影子一般隱入到黑夜之中。
她一直跟着蘇牧。在工坊之中。方傑差點殺死蘇牧。那個時候她想要出手。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的心裡充滿了糾結和矛盾。直到蘇牧從方傑的手中逃脫。她便告訴自己。就算他必死。也只能死在她的手裡。
而不是厲天閏。也不是方傑。
她走得很匆忙。連自己的古琴都沒有帶上。但她卻帶了自己的另一樣秘密武器。神女機。
這是喬道清還未叛變之前。送給方臘的一件奇巧兵器。但方臘嫌棄這兵器太過小氣。便送給了方七佛。權當防身之用。方七佛又送給了雅綰兒。
這神女機其實是弩機之類的機關器。只不過發射的不是弩箭。而是銀針。
據說這還是喬道清年輕的時候。滅了一個暗器傳家的宗門。取得的一件鎮山之寶。
也正是這張神女機。射死了厲天閏僅剩的那兩名親衛。給蘇牧爭取到了逃跑的時機。
此刻蘇牧終於無路可逃了。厲天閏還在用拳腳。狠狠碾壓着蘇牧。
他的長刀已經被打飛出去。口鼻涌出來的鮮血污染了臉面。看起來如同凶神惡煞。但厲天閏的拳頭卻毫不留情。再次將他沙包一般打飛了出去。砸在營柵之上。再次噴吐出鮮血來。
他擁有着極其堅韌的意志。擁有着天衣無縫的謀算能力。擁有着震驚天下的詩詞文才。但他也同樣經歷過無數次的生死廝殺。說蘇牧是拼命三郎一點都不過分。
一整夜的疲於奔命。她知道蘇牧已經是強弩之末。自己再不出手。怕是蘇牧就要死在厲天閏的鐵拳之下了。
雅綰兒緊按神女機的機括。微微歪着頭。傾聽着最細微的聲音。腦子裡卻浮現出讓她心頭悸動又隱約悲傷的記憶。
那是在冰窖之中。蘇牧的呼吸聲。心跳聲。兩個人的體溫。肌膚相觸的奇妙質感和妙不可言的那種羞臊感覺。那是內心深處慾望的呼喊。那是關於愛戀朦朧卻又最直接的啓示。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如此優柔寡斷。如此兒女情長的一天。並且極有可能神女有情。而襄王無意。
“嘭。”
又一聲悶響傳來。她知道。厲天閏又得手了。通過紛雜而多重的聲音和氣息。她的腦海之中構建出了此時的畫面來。
蘇牧已經耗盡了力氣。榨乾了體內最後一滴的潛能。但他的雙眸卻無比的清醒。像垂死掙扎的雄獅。哪怕到了最後一刻。也沒有一絲畏懼。最後的想法。仍舊是如何才能將天敵打敗。
“去死吧。”
厲天閏將所有的力氣都關注到了滿是鮮血的右拳之上。裡面還包含着他對蘇牧無盡的憎惡。蘇牧一直以來賜給他的所有羞辱。還有他一直活在陰影之下的心魔。
這一拳落下。蘇牧必死無疑。他也終於能夠乾乾淨淨。再次名符其實地當他的大元帥。
雅綰兒徹底失去了思考和選擇的時間。她聽從了內心直覺的安排。扣動了神女機。
“嘶。”
銀針如同毒蛇吐信。便這般射入了皮肉之中。但射入的地方並非蘇牧的眉心。而是厲天閏的右肩胛。
這一針精準無比。厲天閏只感覺肩頭一麻。氣血阻滯。內勁逆流。整條手臂彷彿要炸開一般。
“哼。”
一聲悶哼傳來。厲天閏的拳頭終於偏了半分。砸在了蘇牧左邊的木柵上。
“嘭。”
那木柵終於徹底斷裂開來。
如果蘇牧還有力氣。這將是反敗爲勝的最佳時機。是殺死厲天閏的最佳時機。
然而他再也沒有力氣。因爲他剩下的力氣。只足夠用來呼吸。
這一戰打到現在。厲天閏對蘇牧的恨意已經徹底沒有了。他的心中。剩下的只有至高的敬意。作爲回報。他只能用殺死蘇牧。來向蘇牧致敬。因爲能死在他厲天閏的手裡。便是他對一個人最大的尊敬。
可最終他還是失敗了。他一點都不擔心蘇牧會反撲。因爲他自然看得出。蘇牧已經是待宰的羔羊了。
只是後肩的要穴被封。力道角度精準無比。說明暗中隱藏着的絕對是極其強悍的高人。他連忙退了三步。四處警戒着。一邊暗暗調息。加緊打通要穴的封鎖。
雅綰兒懊悔不已。她是方七佛的義女。她是永樂朝的大郡主。而蘇牧是整個永樂朝都希望殺死的男人。卻又是她心儀的男人。
當然了。她也是剛剛下意識射擊了厲天閏。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很喜歡這個男人。喜歡到不惜犯下這樣的滔天大錯。
她可以選擇現身。向厲天閏解釋一番。而後殺死蘇牧。可是她做得到嗎。
她做不到。
她也可以將蘇牧帶回去給方七佛處置。但這會讓厲天閏種下仇恨的種子。給義父帶來極大的麻煩。
她甚至有些後悔。今夜就不該主動請纓。只躲在房間裡。當他是個死人也就罷了。
可惜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後悔藥。她終究還是要親自收拾這個爛攤子。
當她打算現身的那一刻。雅綰兒卻露出了驚喜之色。收住了腳步。
“嘭。喀嚓嚓。”
蘇牧身邊的木柵轟然爆裂。三四根木頭竟然被一個巨物撞碎得木屑四濺。
當那個全身插滿了羽箭的身影出現在蘇牧的身前之時。蘇牧終於鬆了一口氣。
雅綰兒也鬆了一口氣。雖然她明知道無論來者何人。都是蘇牧的朋友。都是她和整個永樂朝的敵人。但她還是發自內心地鬆了一口氣。
這個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女子。內心深處卻充滿了孤寂。是蘇牧打破了她堅強的外表。觸碰到她最柔軟的內心。並在最不合適的時機。給了她最不可思議的溫暖。
她的心思太單純。可惜這個世界太複雜。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製造美好的機會。
安茹親王的身上插滿了羽箭。活像一個被圍獵的雪山怪物。他手裡的金剛杵滿是刀劍的凹痕。身上的大秦古甲早已被鮮血浸透。有他的鮮血。也有敵人的鮮血。
他的青銅鬼面上沾滿了肉末。一雙深邃如海的藍眼睛卻清澈如寶石。他的出現。讓厲天閏感到頭皮發麻。
但咱們的大元帥很快就恢復了勇氣。這一次。輪到他大鬆一口氣了。
因爲另一個大元帥方傑。帶着黑壓壓的軍士。出現在了柵木破洞的另一邊。
蘇牧之所以能夠獨自面對厲天閏。是因爲安茹親王吸引了方傑的所有火力。
只是他很清楚。他的任務永遠都是保護蘇牧。哪怕自己殺死方傑。或者被方傑殺死。都沒有任何意義。
於是他拼着身受重傷的代價。來到了蘇牧的身邊。
沒有人知道他這一路受了多少傷。殺了多少人。可他如山般的身影。滿身的傷口和羽箭。就這麼護在蘇牧的身前。無論是前面的厲天閏。還是後面的方傑。都已經暫時不敢上前來。
在方傑的眼中。這位巨人已經脫離了人類範疇。他甚至有在懷疑。這怪物是不是蘇牧利用幻魔君喬道清傳授的邪術。從冥間召喚上來的鬼將魔兵。
折騰了一夜的追逐和圍獵。終於暫告一段落。陷入了讓人提心吊膽的對峙。
厲天閏孤身一人。卻被封了穴道。方傑被蘇牧的石灰撲中。汗水和鮮血混合石灰。燒得他臉面通紅。中途與安茹親王一番激鬥。竟然沒能佔據半分便宜。反而被安茹親王打得內外俱傷。
這是他的爭霸史上最大的恥辱。他甚至連對方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是不是人。都搞不清楚。
他的背後有着大概二百多赤眉軍。但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爲他們遇到這個巨人之時。有五百人。
蘇牧站了起來。胸膛劇烈起伏着。彷彿這一戰。便消耗了他十年的壽元。
但他還是拼盡全力站了起來。因爲這是對戰友的尊敬。
“願上帝保佑你。”
安茹親王擡起手。用拇指在蘇牧的額頭上。畫了一個血十字。
夜還很長。遠方的炮在咆哮。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