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風,很乾燥,臨潢府方圓的草場本該鬱鬱蔥蔥,可早已被馬蹄踐踏成大片的黃土。
風起,捲起一道道黃龍,張牙舞爪地往南,而後漸漸消散無影蹤,與西北大漠的風沙不同,這裡纔是真正的滿身風塵。
但凡遼闊無邊的地方,都容易出現海市蜃樓,大草原上的漢子們,自然也見過各種各樣的海市蜃樓。
可今日,前哨的斥候們,卻看到了讓人驚愕的一幕。
那滾滾風塵之中,遠處的地平線上,蒸騰的視野之中,漸漸出現一座高樓的檐角。
那是一座在北地如何都看不到的木樓,典型的江南風格,清瘦而風雅,像寒竹一般,彷彿透過這座樓,就能夠看到南朝文人的風骨。
樓漸漸升起,一共有三層,甚至連檐角上的裝飾,以及畫廊上的雕刻,都隱約可見。
斥候們開始聚集起來,就好像在看着天上的瓊樓玉宇。
而這座樓,並非海市蜃樓,而是真正的瓊樓,隱宗大宗主始可汗的瓊樓,女真人的大軍,終究還是來了!
就如前番所言,這座瓊樓凝聚着始可汗的所有心血,每一次出征,他都會帶着這座樓,以致於看到這座樓的斥候們,經歷了最初的驚訝之後,終於想起了老斥候們的提醒。
“是女真人!”
消息很快就被傳了回去,而後如同砸入平湖的一塊巨石,將整個臨潢府炸得沸騰起來!
女真人終究還是來了。
數百人拖着沉重的瓊樓,就這麼在黃土上緩緩行進,這些的民夫用粗大的繩索,拉扯着瓊樓底座那巨大的戰車,繩索早已將他們的身體勒磨得皮開肉綻,可誰都不敢出聲喊疼,也不敢少出半分力。
因爲這位大薩滿每到一處,總會俘虜無數的民夫充當苦力,他從來都不缺人力,只要你敢喊出聲來,便有黑衣女子出現,只需要一刀就能讓你擺脫這一切。
如果因此影響到瓊樓的行進速度,她們會將所有民夫殺死,再換一批生力。
在大宗主的眼力,他們連牲口都不如,路上若碰到坑窪之地,他甚至會斬殺民夫和俘虜,用屍體來填鋪道路!
這座瓊樓就像落在人間的洞府,卻需要無數白骨來支撐。
瓊樓的左右兩翼,是完顏部最精銳的騎軍,統共萬人之數,而後軍也有一萬女真鐵騎,雖然不是完顏部的親兵,但也是女真部族,有生女真,也有熟女真,共同驅使着身後無數的民夫和輔兵大軍。
很多人會問,這些民夫和輔兵的人數,遠遠超越了督軍隊伍,他們爲何沒有反抗?
因爲他們不能跟神仙作對,無論是心理,還是行爲。
是的,始可汗一直在塑造自己的神仙形象,包括大薩滿的身份,包括神威大將軍等火器,包括其他超乎常人想象的一切手段。
他讓人看到了常人無法做到,甚至無法理解的神蹟,讓這些人敬他,又通過兇殘的女死士,隨意虐殺,讓人畏他。
在強者爲尊的世道,擁有了敬畏,也就能夠駕馭這些低賤的民夫和輔兵了。
這是始可汗第一次讓完顏阿骨打走上瓊樓,而且還是三樓,爲了打消完顏阿骨打的疑慮,他甚至主動讓完顏希尹陪着金國的開創者上樓。
他太瞭解蘇牧的爲人,或許在情報方面他並不如蘇牧,因爲他認爲力量纔是最重要的,他擁有着至高無上的力量,足以碾壓一切的力量,根本就不需要什麼情報來輔助。
女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原始部落,發展壯大,連敗遼國大軍,以少勝多的戰役數不勝數,締造一個又一個軍事神話,七十萬大軍在他的面前灰飛煙滅。
有這些功績在前面作證,他還需要情報幹什麼?
他是個孤傲的王者,但隱宗的長老們卻慎之又慎,因爲他們很清楚大宗主的脾性,若出了任何紕漏,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長老們還是做足了功課,將關於蘇牧的一切,按照慣例都遞交給了始可汗。
當這位大宗主聽說蘇牧竟然當上了遼國的大惕隱,主掌此次的防禦,他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越來越下乘了!”面對完顏阿骨打和完顏希尹,他如是說道。
完顏阿骨打是金國的開創者,而完顏希尹是金國之中最具智慧的年青一代。
他精通漢學,對遼人的一切也都很熟悉,他是整個女真部族之中最博學的一個,也只有他能夠稍微跟得上大薩滿的步伐。
像契丹人創造契丹文字一樣,完顏希尹也仿照漢字,創造了屬於女真人自己的文字,他在金國之中的聲望,並不比完顏宗望等人差多少。
也正是因此,他跟那些隱宗長老們一樣,知道大宗主真正想要的東西。
所以他對蘇牧的一切,都算是瞭如指掌,起碼掌握的情報並不比那些長老們的少。
他不知道蘇牧是如何獲取遼國皇帝信任的,但得知蘇牧已經成爲大惕隱,他和長老們一樣,竟然一點都不感到吃驚。
因爲在調查過程當中,他們已經耗盡了對蘇牧的驚奇,若沒有大宗主珠玉在前,或許他們會將蘇牧當成另一個生而知之的神人。
按照蘇牧的作風,在如此劣勢的情況下守城,又要重點防禦他們的神威大將軍,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用郭藥師曾經偷師於他的那一套防禦法子。
若蘇牧驅趕臨潢府的民壯提前出城,沿途挖掘壕溝,設置陷阱,沉重的炮車根本就無法暢行無阻,更不消說瓊樓這樣的龐然大物了。
而後設置拒馬鹿角,甚至將拋石車和牀弩等守城器械打造起來,將戰場轉移到皇城之外,這應該就是蘇牧最有可能動用的策略了。
可惜蘇牧讓他們失望了。
在他們看來,蘇牧無疑是自暴自棄破罐破摔,顯然對這個瀕臨崩潰的遼國已經絕望,或許他成爲大惕隱,只不過是儘量爲大焱爭取好處罷了。
因爲他們一路走來,既沒有戰壕溝壑,也沒有陷馬坑,更沒有箭樓崗哨,連斥候都稀稀拉拉,見着大軍就跑。
他們一方面認爲蘇牧在故弄玄虛,想要大擺空城計,一方面又心中起疑,生怕蘇牧給他們來一個大大的“驚喜”。
在這方面,他們認爲蘇牧比宗主還要讓人意想不到,宗主雖然喜怒無常,但這是在個人品格上的問題,在戰略上,大宗主素來是一力降十慧,有這麼多近乎神蹟的手段,他根本就不需要陰謀詭計。
可蘇牧從南到北,一路走來征戰無數,往往奇計百出,在最不可能的時刻,會給你最不可能看到的結果。
這也正是他們最大的忌憚,因爲一路上實在太過平靜,即便現在來到了臨潢府境內,皇城就在眼前,遼國的軍隊竟然仍舊沒有出城迎戰的意思!
遼國雖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但數十萬軍隊還是能夠拼湊出來的,難道就這麼放棄了,竟然龜縮在皇城之中,選擇被動守城?
無法阻止神威大將軍等火炮,守城還有什麼意義?
臨潢府的上京皇城與南朝或者燕雲的大城不一樣,雖然皇城也仿照漢制,城高三丈,方圓幾十裡,可終究不如南邊的城池堅固。
這茫茫多的火炮攻擊之下,這樣的夯土城牆,能夠抵擋炮火傾瀉多久?
完顏阿骨打併沒有考慮太多,因爲大薩滿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因爲他與完顏希尹親眼看到,大宗主將一個奄奄一息的民夫,變成了連完顏宗翰都無法戰勝的高手!
而這一次出征,那種能夠化腐朽爲神奇,能夠讓將死之人變成悍不畏死的戰爭機器的藥劑,大薩滿讓人熬製了整整上千桶!
他曾經以爲,打仗就是騎馬射箭,將敵人殺死,就贏,被敵人殺死,就敗。
直到大薩滿橫空出世,他才知道自己將戰爭想得太過簡單。
他從來不是個自卑的人,他的骨子裡流淌着女真人高傲和堅韌的血統,他從來沒有否定過自己,即便部族的人都認爲他對大薩滿太過服帖,即便所有人都覺得應該對大薩滿服服帖帖卻又責怪他這個宗長太過軟弱。
因爲他知道,就算沒有大薩滿,他也能夠將完顏部扶持起來,因爲遼國人已經窮途末路,因爲他們被命運選中,註定要統治這片大地。
只是大薩滿的出現,讓這一過程,縮短了十數年甚至數十年!
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女真部族的崛起就是天道的選擇,而讓大宗主出現在這裡,也是命運的安排。
既然是命中註定,他爲何不能坦然接受?
答案是,在他心底的最深處,他確實不能坦然接受。
因爲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大薩滿的功績,與他完顏阿骨打甚至女真鐵騎沒有太大的關聯,他討厭這樣的感覺。
他可以接受命運的安排,他可以順應天命,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拼殺,讓女真部族的鐵蹄踐踏這片熱土,但他絕不接受命運的施捨!
在他看來,大薩滿的出現,就是命運之神對女真部族的施捨,既然有了大薩滿,爲何還要將興盛種族的使命,交到他的肩上?
所以他一直近乎冷漠地欣賞着大薩滿的表演,儘量滿足大薩滿的各種要求,甚至冷眼看着大薩滿那些不人道沒人性的行徑,但並不表示他就認同這種行爲。
他可以戰勝敵人,可以羞辱敵人,但他不會讓敵人失去做人最後的一點點權力,那是選擇死去的權力,除了神靈之外,別人都無法干涉的權力。
可大薩滿做到了,而且還不止一次做到,他不想一個人死,那個人就如何都死不掉,他甚至知曉大薩滿給死人喂下那種茶湯,而前一刻已經死去的人,竟然重新站了起來!
雖然那人最終還是再死了一次,但這種能力,已經不是人類所能擁有,這是神靈賦予大薩滿的能力,那麼大薩滿就應該是神,而不是人。
可惜他很清楚的知道,大薩滿是人,而且還是個心裡極其病態的人,比最邪惡的人類還要邪惡的人類。
那麼這就不是神靈賦予的能力,而是褻瀆神靈的行徑!
一個接受命運安排的人,如何能夠看到一個褻瀆神靈的人,來主宰部族的命運?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將大薩滿這個褻瀆神靈的人類,從神壇之上拉下來!
或許,這個機會已經不遠了,只要臨潢府能夠打下來,只要遼國破滅,女真人真正能夠站穩腳跟,就是他行動的時刻!
而如今,臨潢府已經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