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白芍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提這樣的要求,當初她和蘇牧之間,有她幫着蘇牧刺上了後背的大團花繡,有蘇牧寫的一首鵲橋仙。
除此之外,她跟蘇牧之間並沒有太多才子佳人之間的風花雪月,即便有些旖旎,也只是平湖微波,很快就被抹平了。
然而她憑藉着蘇牧的這首鵲橋仙,讓天下第一名妓李師師都自嘆不如,更讓她成爲了杭州、江寧乃至於整個江南最爲有名氣的女子之一。
但她也很清楚,她只是紅塵之中一朵幽怨的白芍,而蘇牧卻是天上的雄鷹,無論自己心底如何希冀,兩人終究不會有交集,雄鷹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白芍卻只等人來採摘,若錯過了花時,也只能自怨自艾地枯萎。
如果今日蘇牧不來,或許她就能夠心安理得地接受裴朝風,可蘇牧卻來了,讓她原以爲已經平靜的心海,再次起了大波瀾。
她對蘇牧是有氣的,雖然這種氣惱有些無理取鬧,既然蘇牧是大才子,自己是青樓的花魁,那麼向他索要一首新作,可不正是最理所當然的事情了麼,這不正是所有人都想見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麼?
只是除了這些詩詞和流言,又有誰能知道他們之間的糾糾纏纏?
虞白芍只是氣惱,只是覺着蘇牧不該來,可當她看到蘇牧的眸光之時,她才意識到,或許這是蘇牧最後一次來見她了。
既然如此,索要一首詩詞,或許也是她唯一能做的請求了吧。
她微微擡起頭來,眸子之中帶着近乎冰冷的平靜,看着蘇牧那高瘦背影。
耳邊傳來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那聲音很陌生,因爲她已經很久未曾聽過,那聲音很熟悉,因爲她常常在夢裡聽着。
“人生若只如初見…”
只聽這一句,虞白芍的心便揪在了一處,她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彷彿回到了當初的杭州。
人生若能如初見,往事皆爲紅塵一笑,只餘下初見之時的驚豔與傾心,便是一眼萬年,永恆不滅。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蘇牧對吟詩沒有太多的研究,不會抑揚頓挫,不會故作深情,反而有些生硬,不像臨場發揮,更像在搜腸刮肚地背誦,然而虞白芍與巧兮等人的耳中,卻只有他的聲音。
這首詩喚起了在場很多人那青澀如夏日竹馬的回憶,從初見之時的甜美,到相遇之後的種種背叛、傷懷、無奈與悲傷。
這一切恍如隔世,或許很多人仍舊停留在甜美的階段,或許有些人已經錯過了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那正確的人。
可當他們聽到這首詩,便彷彿回到了曾經的路口,如果能夠重來,自己還會不會因爲內心的羞怯,與他或她擦肩而過?還會不會因爲顧忌太多,而閉口不言?
然而初見始終只是初見,詩詞再美,說道的也只是懷念過往,時光匆忙,若白駒過隙,且一去再也不會,想要追索當初那份心動,已然不太可能。
或許曾經的一見傾心,是你今日傷痛的根源,或許曾經的一見鍾情,是你今日幸福的源泉。
有慶幸,有失望,有甜美,有苦澀,一切的一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爲外人道也。
然而初見時傾心,卻希望再見時依然,這也不過是一廂情願,驀然回首,其實早已滄海桑田,早已換了人間。
與其說蘇牧是在贈詩,不如說是在訣別,這首詩給人的感覺是美好的,可虞白芍卻如何都開心不起來。
這又是一首絕無僅有的傳世佳作,一如蘇牧先前所有詩作那般動人心絃。
或許過得今夜,蘇三句又要再次震撼整座江寧城。
而作爲這首詩的受贈者,虞白芍的名字也將再次成爲江寧人口中最火熱的話題。
可虞白芍只是溼潤着眼眶,起身給蘇牧福了一禮,深深低着頭,有些哽咽道:“奴奴謝過蘇先生贈詩…”
蘇牧緩緩轉身,想伸手將虞白芍扶起,但擡了擡,終究還是將手放下,眯着眼睛微笑着,朝虞白芍說道:“時辰不早了,不打擾姑娘歇息了…”
陸青花與彩兒丫頭知情識趣地起身,後者與巧兮戀戀不捨地用目光告別,而後跟着頭也沒回的蘇牧,走出了宅子。
蘇牧離開得有些急促,有些狼狽,對於外頭的看客們而言,頗有雷聲大雨點小的意思。
於是很多人都佩服起蘇先生的誠實作風,因爲先生說過他腰不好,現在看來,先生這兩日真的腰不好,否則怎麼才逗留了不到小半個時辰?
對於八卦之心熊熊燃燒,即便傾盆大雨都無法澆滅的圍觀者們而言,蘇牧的草草收場,難免讓他們意興闌珊。
失望的情緒如潮水一般涌來,以致於他們再沒有心情去追隨蘇牧的馬車。
也正因此,蘇牧才得以順利又快速地回到了蘇府。
今夜註定是江寧城的不眠之夜,裴朝風別院的變故,皇城司暗察子正式浮出水面,龍揚山二當家被世家勢力強行轟殺,平靜表面下暗流涌動,漸漸有幕後轉到了臺前。
所有與此事有關的大小勢力,都如坐鍼氈,等待着世家首腦們最後的決策,也等待着皇城司對待此事的態度。
他們掌燈夜議,或奔走求告,紛紛商議着此事的影響牽扯,街道上的馬車絡繹不絕,許多熟識的人甚至沒能逗留片刻,打聲招呼。
這只是黑暗的地下世界的動靜,眼下的秦淮河,早已人滿爲患,每一座青樓,每一條畫舫都華燈如晝,文人士子雅人墨客,諸多煙花妖嬈,他們談論的話題,只有一個。
蘇牧從虞白芍的居所離開之後,失望的人羣之中也被失落所籠罩,可這種壓抑很快被一聲驚呼所打破。
無論是虞白芍那邊故意泄漏出來,還是有心之人探聽得知,總之這首詩就這麼傳了出來。
與蘇牧往時的風格並無二致,這一次也是意外泄露出來的,詩詞本身並沒有正式的名稱。
可當“人生若只如初見”這一句傳開來,當這首有些小清新又有些傷感的小詩出爐,江寧城的騷情卻一下就被引爆了!
時隔數月,蘇牧蘇三句的新作,終於姍姍來遲,只是這一次,詩作問世的方式,也是讓人浮想聯翩。
這些江寧人今夜都還等着看裴朝風的笑話,猜想議論着蘇先生與虞白芍之間會發生些什麼香豔之事。
可只是短短的功夫,蘇牧離開了,卻留下了這麼一首詩。
秦淮河似乎因爲這首詩而變得素雅恬靜,彷彿回到了最純淨的當初,那時候的秦淮河便只是一條河,而不是一個特殊族羣聚居之地。
那時候的秦淮河便如同十五六的青澀小姑娘,而如今的秦淮河卻早已是閱盡人事的半老徐娘,再不見一絲矜持,便如如狼似虎的婆娘,只有狂浪與放縱。
而蘇牧的這首詩,卻想一股清風,將秦淮河上的胭脂味和滿是情慾的荷爾蒙氣味,全部都吹散。
他引發的是震撼,是驚歎,更多的是懷念,是似曾相識燕歸來,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感嘆。
蘇牧並不想理會這些,因爲他只是覺着這首詩適合送給虞白芍,僅此而已。
回到府邸之後,高慕俠和燕青已經在那裡等着,那名極其關鍵的老管事,已經被暗察子們秘密關押起來。
見得蘇牧回來,高慕俠便將事情的始末都說清道明,對那名酒糟鼻老死士,他仍舊懷恨在心,或者說,對世家們殺人滅口的行爲,他仍舊怒火中燒。
他知道憑藉皇城司的實力,沒有辦法扳倒江南世家,若能夠剿滅龍揚山和倭寇,也算是對官家的一個交待。
可世家們的所作所爲,實在讓人氣憤,這已經不再是藐視皇城司的問題,而是這些世家一手遮天的觀念,已經深植腦海,根深蒂固。
蘇牧雖然強裝輕鬆,但仍舊掩蓋不住不經意間的心不在焉,這種情況在他與趙鸞兒相見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也曾出現過,所以陸青花等人並沒有太多的想法。
高慕俠說完之後,很有耐心地等着,眼下局勢錯綜複雜,他雖然掌控着皇城司的暗察子,但在智謀上,最終還是要倚仗蘇牧的。
蘇牧輕輕敲擊着桌面,沉默了許久,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這才緩緩站起來,在客廳之中來回踱步,將高慕俠和燕青的情報都吸收消化,又梳理了一邊,這纔開口道。
“所以,那老頭子還活着的消息,只有咱們知道?”
高慕俠和燕青相視一眼,前者肯定地點頭道:“目前看來,應該是這樣的。”
蘇牧眉頭舒展開來,朝高慕俠說道:“裴家那個老鬼,爲何一定要殺了郭駑?”
裴家要殺郭駑這個龍揚山二當家,自然是擔憂郭駑會吐露出對世家們不利的證據,雖然他們與龍揚山相互勾結的事情並不難調查出來,可皇城司需要證據,郭駑這個二當家,確實是個不錯的人證,這樣的人自然是留不得的。
蘇牧如此一問,高慕俠和燕青很快就被點醒。
“是啦!咱們一直將那老管事當成花瓶兒一般保護着,生怕世家們知曉他的存在,雖然他確實需要保護,但他不是花瓶,而是咱們手裡頭最有利的武器!”
高慕俠頗有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撥雲見日的暢快,蘇牧指出了最爲關鍵的點,讓他瞬間撥開了心中的迷霧。
縱使局勢錯綜複雜超乎想象,一時剪不斷理還亂,但蘇牧總能夠直指要害,穿過亂象橫生的表面,看到最本質的利益關鍵!
或許這也正是高慕俠倚重和佩服蘇牧的最主要地方了吧。
高慕俠一臉的激動與興奮,緊握着拳頭,彷彿瞬間從今夜的失利之中走了出來,戰意滿滿地召來親信,斬釘截鐵地下令道:“將消息放出去,讓那些世家都知道,裴氏的細作老管事,就捏在咱們皇城司手裡!”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有時候,反其道而行之,往往能夠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