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牧之所以確定郭藥師有投降的意願,是因爲他來到涿州城之後,一番所見所聞,讓他有了新的體悟。
這樣的一支北地鐵軍,就是郭藥師手裡頭最充足的底氣,就是他郭藥師立足立身於亂世的根基。
郭藥師對遼國談不上忠誠二字,但對大焱也沒有太多的歸屬感,他是個賭徒,他看重利益,那麼就應該從利益二字來進行分析。
迫於遼國的壓力,郭藥師若想死守涿州,等待蕭乾和耶律大石的援軍到來,憑藉着白溝河這樣的天然屏障,他是完全能夠做到的。
但死守涿州的後果極有可能將常勝軍全部打光,沒有了常勝軍,他郭藥師還是郭藥師嗎?
他還是郭藥師,但已經不再是遼國人忌憚又倚重的郭藥師,也不再是大焱人想要拉攏卻又不放心的郭藥師。
用自己的根基和本錢,去給遼人死守一座孤城,讓自己淪落爲手無一兵一卒的無名之輩,再度跌落成爲遼東那個一文不名的馬賊。
蘇牧相信,能夠殺死結義兄弟而成就今時今日地位和身價的郭藥師,是不可能做出這麼愚蠢的決定的。
所以他篤定了郭藥師有投降的意願,但同樣很清楚,郭藥師對待大焱的態度其實也有着同樣的考量,可大焱如今是主動追求涿州的一方,擁有着極大地爭取利益的空間。
想通了這一點,蘇牧的信心便增強了起來,剩下的便是考慮招降的條件了。
關於這個問題,童貫和种師道已經給了蘇牧一個底限,雖然籌碼已經很優渥,但蘇牧也知道郭藥師的胃口絕對不會小,其中還有很大的空間去操作。
在涿州停留了一日,到得晚間,繡衣指使軍的孩兒們終於發現了蘇牧留下來的暗號,循着暗號找到了涿州城西的這一處落腳點。
此處是個粗陋的酒店,供飲食,管馬匹,還給住宿,這種地方與大焱的客棧和驛館都差不多,但服務內容也是多種多樣,打聽一些商販商路,走私販子,以及消息來源,寄售一些小型貨物等等。
這樣的地方也是龍蛇混雜,所以繡衣指使軍的弟兄們根本就不擔心身份會泄露。
在涿州這樣複雜的地方,誰沒有些秘密,只要利益上能夠合得來,誰管你是江洋大盜,還是各方勢力的細作?
所以說涿州是最沒有秘密可言的一個地方,卻又是秘密最深沉的一個地方,是最爲複雜的地方,卻又是最簡單粗暴的一個地方。
郭藥師是個人雄,懂得如何去收放權柄,也正是因爲他這種開放的政策,才使得涿州越發繁華,方圓之地的販子行商馬隊都喜歡聚集到這裡來交易
。
進城繳納人頭稅和貨物稅,以及各種門路的收入,就已經能夠爲常勝軍提供極大的後備補給,根本就不需要低三下氣向遼國人求這求那。
當然了,別人給不給是一回事,自己有沒有也是另一回事,但明面上還是要求着遼國人的。
因爲如果不求着遼國人,遼國人就會以爲你已經自給自足,他就會不惜代價來削弱和分化你的力量,這是郭藥師最不願意看到的。
他的理想從來都不是做遼國或者大焱的臣子,他只是想在這片土地上稱王稱霸,想要擁有立足之地,開創屬於自己的領地和霸業!
就如同前番所言,他是個梟雄,而梟雄是沒辦法給人低頭做臣子的,即便放低姿態做臣子,也不過是一時權宜罷了。
繡衣指使軍的弟兄們終於見到了蘇繡衣,而且還是活的,於他們而言,這是意義非凡的,因爲蘇繡衣可是組建繡衣指使軍的人,是他們的“老祖宗”!
在老祖宗面前,孩兒們自是踊躍表現,將老祖宗伺候得服服帖帖無微不至不說,一干內幕情報也彙編成冊,交到了蘇牧的手中。
經過了一夜的籌謀和準備,蘇牧終於決定要進行下一步行動,那就是先接觸一下郭藥師的親信,甄五臣。
他之所以沒有直接聯絡郭藥師,也是怕郭藥師拿腔拿調,再者,蘇牧也認爲,甄五臣雖然同樣狠辣,但對比於郭藥師,甄五臣還是比較有人情味一些。
根據牛進達的供述,甄五臣之所以沒有跟着其他弟兄反抗郭藥師,而是帶領着弟兄們第一個投靠郭藥師,完全是因爲他不想看到手足相殘。
這一點跟郭藥師有着異曲同工之妙,郭藥師將結義兄弟們殺死之時,也曾經說過,殺這些兄弟,最痛苦的就是他郭藥師,但爲了諸營弟兄不再自相殘殺,他要快刀斬麻,將帶頭大哥都除掉,底下的弟兄們也就平定下來了。
事實也如他所言那般,怨軍的叛亂確實平定了下來,但仍舊掩蓋不了他想要專權,想要謀求更大功業的野心。
甄五臣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但他仍舊很得人心,是因爲他只想在亂世之中求存,保住這些弟兄,大家抱團,更容易生存下去,他始終活得苟延殘喘,始終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而郭藥師卻有着大野心,敢於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豪賭,更敢於把弟兄們都搭上去。
有鑑於此,甄五臣的態度,其實就變得重要起來。
蘇牧對牛進達說:“我知道你想報仇,但這事兒關係到整個常勝軍的存亡,在你帶人來報仇之前,最好將我的話,原原本本一句不漏地轉達給甄五臣。”
牛進達沒有說話,待得老護軍給他鬆綁之後,便要走出酒店
。
“等等。”
蘇牧叫住了他,而後將他的刀甲丟到了他懷裡:“欠你一匹馬,若今後還有機會,再賠給你,若沒了機會,自己有本事的話,但可從我身上拿。”
牛進達微微一愕,本想對蘇牧點頭以示感謝,畢竟刀甲就是他們的面子,北地漢兒連刀甲都丟了,可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然而想起自己遭的罪,再看看在一旁冷笑的巫花容,他只是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
牛進達剛剛離開,柴進便走上前來,朝蘇牧皺眉道:“就這麼放了?怕是甄五臣要給咱們來個下馬威啊...”
蘇牧朝朱武看了一眼,頗有考校之意,後者已經從包囊之中取出雙刀,揹負在了身上,呵呵一笑道。
“咱們也該出發了。”
蘇牧哈哈大笑,將刀劍掛在身上,而後朝繡衣指使軍的弟兄們說道:“讓弟兄們行動起來,甄五臣住處周遭,不要放進一隻老鼠!”
那些個繡衣指使軍漢子們一個個摩拳擦掌,滿臉激動興奮地朝蘇牧應道:“喏!”
他們早就聽說,提點大公事的高慕俠大人,正是蘇繡衣教導出來的,做事向來雷厲風行,殺伐果決,今日一見,果是不同凡響!
在大焱官場之中,皇城司算是極其特殊和敏感的一個衙門,除了監察百官,監控民情輿論,他們還有刺探敵情,防備敵國的任務。
但凡大焱出使遼國西夏或者接見其他番邦異族的首領或者酋長,都必須有皇城司的人從中監視。
蘇牧得到這個使者的差事,也是情理之中,甚至沒有人比他更適合。
然而作爲一個使者,身邊只有不到十人的隊伍,在主動約見敵方人員之時,在敵人的地盤上,甚至是敵人的大本營裡頭,蘇牧竟然還敢主動出手!
這隻能說明,蘇牧要麼瘋了,要麼真的對這次出使,抱着極大的自信!
無論如何,對於潛伏在涿州受窩囊悶氣的繡衣指使軍來說,這次行動,真真是讓他們解氣又解恨了!
當然了,在蘇牧看來,真正董籌謀之人,從來不會刻意去追求蘇牧解氣或者解恨,他們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就如同今夜的行動,他和朱武都已經猜到,甄五臣無論是否有和談的意向,對他們來個下馬威,先震懾談判對手,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在確定郭藥師同樣擁有談判意向的前提之下,這種可控範圍內的爭風,也就變得自由了許多。
所以他們其實很確定,即便鬧出大動靜來,也只能給自己增添威風,而不會讓郭藥師惱羞成怒。
在以強者爲尊的北地,這樣的舉動算是有膽有識,非但不會讓郭藥師憤而殺人,反而會讓郭藥師對蘇牧等人高看兩眼
。
想清楚這其中的關節之後,蘇牧也就不再遲疑,讓繡衣指使軍的人暗中包圍甄五臣的地頭,他卻是帶着朱武柴進扈三娘等人,悄悄跟上了牛進達!
蘇牧的推測並沒有錯,牛進達一向將甄五臣視爲偶像,視爲人生的導師,雖然他不是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小子,但仍舊如同受了委屈回去找家長的孩子一般,將蘇牧等人的所作所爲都說了一遍。
對於孤身入敵營的這支使節團,甄五臣也是有些驚詫。
他早就猜到大焱方面會派人來招降,這是大勢所趨,但凡能夠站在這樣的高位,便擁有足夠的眼光,能夠看到尋常凡人無法看到的格局。
他跟郭藥師都是怨軍原來的首領,只是怨軍叛亂之後,郭藥師徹底壓制,統一了紛亂分裂的怨軍,如今更是整合了隊伍,成爲了名副其實的常勝軍押都管。
但爲了凝聚人心,甄五臣的價值還是非常巨大的,以至於郭藥師根本無法繞開甄五臣,讓所有常勝軍都對自己死心塌地,也正是因此,該知道的事情,甄五臣都是知道的。
也正是因爲知道這些,甄五臣才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蘇牧膽敢孤軍深入,是多麼的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情。
可惜,再難能可貴眼下也是敵對的關係,既然如此,一些震懾手段就必須施展出來,否則根本就無法佔領主動和上風優勢。
能否成功坐在同一張談判桌上還是兩說之事,但在勢頭上絕對不能落了下乘,相信即便郭藥師,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來。
牛進達深知甄五臣的脾性,在他看來,甄五臣或許又要搞隱忍,自己的委屈算是白受了。
然而甄五臣卻冷笑幾聲,朝他下令道:“召集孩兒們,見一見這個蘇牧!”
牛進達猛然擡頭,滿目都是凜凜戰意:“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