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一天,北方的天氣已經漸漸轉涼,安徽六安縣郊區的小鎮上最近興建了一批小洋樓,都是有錢的政客、商人或者大地主們爲自己安享晚年準備的鄉間別業。而就在這些既嶄新又闊氣的小洋樓後面,有一棟陳色稍舊卻帶着單獨林園的古樸公館。
這座古樸公館之前有過好幾個名字,人們記得最早的名字叫“振威府”,後來又改爲“虎園”,而現在所有懸掛在門口的牌匾都被拆掉,門檐上只剩下光禿禿的一片。儘管如此,當地人還是在私底下把這座園林古宅叫作“段公館”。
自從南北議和之後,段祺瑞遠離政場,返回家鄉故里過起寓公的生活,不僅如此,就連那些願意追隨身邊的副官、部將一律辭退。整個“段公館”裡除了之前一直服侍左右的老僕、丫鬟之外,再無任何軍政人物。
每日養花植樹,閒情雅緻時釣釣魚、喝喝茶,再也不必操心官場上的勾心鬥角,更不必爲國事政事憂心疾首。經過這些時日以來的修身養性,段祺瑞整個人的身心早已返璞歸真,連歪鼻子的毛病幾乎已經完全根除。
然而就在這天一大早,一隊騎着高頭大馬的人從縣城裡來到鄉間,一番打聽之後找到了段祺瑞的公館。這些騎馬的人穿着便裝,但一個個精神抖擻、膚色黝黑,手臂、腿腳顯得非常利落,好些人的腰間還彆着手槍套,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來到段公館大院們前面,領頭一人先行跳馬下來,跟隨其後的衆人也陸續翻身落馬。
“是這裡嗎?”領頭一人回頭問了一聲,他身材瘦高,但給人的感覺非常結實,說話時帶着濃厚的西北口音。
“大哥,沒得錯,就是這裡,沒掛牌子的就是。”一名年輕人牽着馬走上前,點着頭對領頭人回答道。
“上去問一下,等等,還是我親自上去。”領頭人說完,把馬繩交給年輕人,然後大步流星的走到大院門口,小心翼翼的在門上扣了兩下。
過了一會兒之後,大院門內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隨即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門外何人?”按理說只要有人敲門,門房無論如何都會先開一條門縫詢問,好見見門外究竟是什麼人,但顯然段祺瑞這些年閉門謝客,幾乎很少打開大門,因此門房也省的浪費力氣,若是昔日舊部來拜訪,隔着門推辭過去就是了。
門外領頭者恭恭敬敬的問道:“請問此處是段國公府邸嗎?”
門房對“國公”的稱謂感到奇怪,國公是爵位名,儘管段祺瑞昔日位高權重,可平日裡根本沒人用這樣的敬稱,當即頗顯得有幾分唐突,復問道:“你是何人?”
領頭者說道:“在下青海馬步芳,今日特意前來拜訪段國公,有勞通報一聲。”
門房對馬步芳這個名字一點都不熟悉,不過既然是來拜訪段祺瑞的,自然按照管理的謝絕道:“我家老爺已經閉門一年之久,實在抱歉,還請這位馬大人回了吧。”
馬步芳怔了怔,沉着性子說道:“老人家,我們從青海到這裡沒有一萬里路也有八千里路,您這一句話就把我們打發了,未免有些草率吧。無論如何,還請老人家代爲通報一聲,就說馬步芳有要事拜見段國公。”
門房嘆了一口氣,從青海到這裡確實是不遠萬里的腳程,哪怕老爺不見客,好歹也應該賞一杯茶水解解渴。當即他打開了房門,請衆人來到前廳先行小坐,吩咐僕從預備茶水果點簡單招待一番,然後自己前往後院去通報段祺瑞。
此時,段祺瑞正在後院小池塘養魚,將早已準備好的魚料拋灑在池塘裡,看着各式各樣的小魚踊躍爭搶,平靜的臉上起了一陣愜意的波瀾。
門房健步來到段祺瑞身後,微微躬身的說道:“老爺,門外來了一些客人,其中一人自稱是青海馬步芳,說有要事拜會老爺。”
段祺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喃喃自語似的問道:“馬步芳?此人我並不認識。”
如今西北馬家軍的聲明並沒有成就多大的氣候,雖然馬家是軍戎世家,可馬家軍幾經折騰大起大落,自庚子國難之後漸漸中落,民國初期還是依靠北洋政府的招撫才從草莽轉入軍隊,到頭來只不過是中國大大小小軍閥的其中之一而已。
當年段祺瑞掌權時,的確與馬步芳的父輩有打過交道,但僅僅只是泛泛之交而已,他並沒有多在乎馬家軍,故而今日年輕一輩的馬步芳前來拜訪,一時半會想不起其人是誰。
門房連忙又請示道:“那我這就請他們走?”
段祺瑞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青海馬步芳?西軍馬閣臣的兒子?”
門房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對這些事情可是一概不知。
段祺瑞覺得很奇怪,當年北洋政府與西北馬家軍的關係並沒有太多默契,其一是因爲地方偏遠,其二則是當時的馬甲軍規模不大,無甚值得注意的地方。怎麼偏偏今天馬家軍青年一輩卻突然找到這裡?
儘管這些年他不過問政事,推辭了許多舊部前來拜訪的應酬,但偶爾還會關心一些國內國外的新聞時事,聊做消遣之用,不至於整日無所事事。正因爲如此,他對西北馬家突然出現感到很是好奇,畢竟之前雙方交情不大,自己下臺後更是瓜葛全無,究竟是哪門子風把這些人吹到自己這裡來了?
等了一會兒之後,門房拿捏不準的問道:“老爺,您是見呢?還是不見呢?”
段祺瑞微微嘆了一口氣,不動聲色的說道:“人家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若是連一面都不見的話,於情於理都有不合適。”
門房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安排。”
過了片刻,一名管家將馬步芳等人引到了中庭的客廳,段祺瑞拄着一根手杖慢慢悠悠的從後走廊走進了客廳。馬步芳等人見了段祺瑞,連忙起身行禮,一個個都是畢恭畢敬、心懷赤誠的樣子,一時間反而讓段祺瑞有些不太習慣。
“諸位進門是客,又遠道而來,老夫招待不週,還望海涵。都請坐吧。”段祺瑞很客氣的說了這番話,然後招呼馬步芳等人坐下來。
馬步芳再次正式的向段祺瑞自報家門,又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
段祺瑞只是面帶微笑的聽罷,隨後搖了搖手,不疾不徐的說道:“馬少帥言過其實了,我已淡出政界頗多時日,只不過是鄉野一愚夫而已,昔日之事留得世間自由紛說,如今大可不必舊事重提。馬少帥既是閣民兄的公子,且不知令尊近來可好?”
馬步芳立刻回答道:“承蒙大人惦記,家父一切都好,吃的好,睡的好,時常還在記掛着袁大總統的恩情和段總理的恩情。”
段祺瑞微微皺了皺眉頭,若真是舊事重提的話,他反而不樂意起來,微微嘆息的說道:“都好那就最好不過了,只是不把再提舊事了。那麼,馬少帥此番遠道而來,究竟所爲何事呢?這青海距此路途不短,真心希望馬少帥不會枉此一行。”
馬步芳等到那些僕從端上來茶點陸續離去之後,這纔開口說道:“不知國公大人這段時間可知道國內發生的事情嗎?”
段祺瑞好整以暇的說道:“哦?你是指中日開戰?”
馬步芳搖了搖頭,耐着性子繼續說道:“是在北京的事。”
段祺瑞“哦”了一聲,端起茶杯慢慢飲了一口茶水,然後漫不經心的說道:“倒是有所耳聞,無非是元首整頓官場而已。”
馬步芳馬上說道:“這可不是整頓官場這麼簡單。幾天前在下已經派人去了一趟北京,在鐵獅子衚衕與王大人會了一面。”
段祺瑞眉頭微皺,他問道:“王大人?”
馬步芳連忙解釋道:“正是王聘卿王大人。”
段祺瑞當然已經猜出這位王大人是誰,做爲昔日的北洋三傑之一,儘管很早以前三傑已經離心離德,但好在還是有少許消息往來。王士珍一直都以前清遺老自居,反對共和、反對民國,爲此還不惜與袁世凱鬧出矛盾來。
後來吳紹霆掌握中央政府大權,同樣深知王士珍的脾氣,索性根本沒有啓用對方的意思,只是名義上讓其負責紫禁城內的一些典儀工作。
聽說定都南京之後,王士珍就深居在之前陸海大元帥辦事處舊址的鐵獅子互通,還把之前陸海大元帥辦事處的府邸改成了私人宅院,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守墓人”似的。經常出門的活動就是去紫禁城內拜會前清貴族,或是與其他滿清遺老斗鳥賞花一番。
儘管段祺瑞現在無心過問政治,而且當初王士珍還不斷跟自己作對,但畢竟從朝鮮開始就有結下交情,突然之間問其此人的情況,多多少少還是有所記懷。他平日本來就沒有正經事,再者也瞭解王士珍同樣下野在外,權且當作敘舊罷了。
“哦,是嗎?”他不疾不徐的開口說道,“聘卿老哥近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