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位於中國南部沿海地區,這裡是中國近代開埠最早的地區,即使是在清朝海禁令最嚴厲的時代,廣東地區的海外貿易仍然在斷斷續續的進行,廣州的“十三行”就是那個時代崛起的特權商人團體,不過隨着國門的洞開,廣州的“十三行”最終消失在中外通商貿易的大潮中,越來越的商人投身於這場商業大潮,在開拓國人眼界的同時,也將廣東變得更加富庶,在中國各個省份之中,廣東省的經濟地位是舉足輕重的。
也正是這個原因,在“戊申革命”的動盪時期,無論是外部勢力還是內部勢力,大多都希望避免將廣東直接捲入這場革命的亂局之中,表現在政治上,那就是廣東在革命期間所採取的“局外中立”立場,而原滿清兩廣總督張人駿之所以能夠擔任廣東軍政府都督,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廣東的縉紳和商人們寧願讓一個僞裝起來的君主立憲派當權,也不願意將權力交給那幫喊打喊殺的革命黨人。
讓縉紳和商人們感到滿意的是,這位張都督上任以來,總算是基本上維持住了廣東的平靜局面,雖然土匪猖獗了一些,苛捐雜稅也多了一些,可是好歹衆人的身家性命是不必憂慮的,只要張都督在任一日,那麼,這廣東的縉紳和商人們就能繼續維持他們高高在上的生活,而不必像湖北、四川等省的縉紳和商人們那樣去學習什麼“新文化”,更不用擔心因爲與稅吏勾結偷漏田賦而被軍政府扣上頂“劣紳”的帽子遭到鎮壓。
這天還是縉紳的天,地還是縉紳的地,這軍政府就是縉紳的軍政府,無論如何,這革命的果實不能落到旁人嘴裡去!
所以,當王佔元、閻錫山組織的那個“撤消各省都督並實現軍民分治請願團”拍發通電,向中樞提出撤消各省都督、改以督軍領軍,實現軍民分治的請求之後,在諸多省份之中猶以廣東省的態度最爲遊移。
一方面,廣東縉紳巴不得儘快實現軍民分治,這樣一來,縉紳所控制的省議院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廢除苛捐雜稅,以確保縉紳們的最大利益,掌握廣東財政大權,但是另一方面,廣東的縉紳們也聽說過如今這位趙大總統的那個“四有主義”,其中的那條“耕者有其田”的主張讓縉紳們很是憂慮,在他們看來,這個主張與當年同盟會的那句“平均地權”似乎沒什麼區別,都是忽悠佃戶的口號,對於縉紳們沒有什麼好處,雖然在聯合陣線成立之後,就沒怎麼再聽到過那個“耕者有其田”的主張,可是隻要趙北還在做民國的大總統,那麼,縉紳們這懸着的心就不會放下來。
更何況,聽說趙大總統還在鄉村遍設“鋤社”,而這個團體對於縉紳們似乎不太友好,讓人不得不擔心今後中樞政府會在土地問題上採取什麼激進措施。
所以,廣東的縉紳和商人們又不太希望馬上就解除張人駿的都督職務,他們想再觀望觀望,看看其它省份在“軍民分治”的問題上會採取什麼行動,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各省立憲派能夠聯起手來的話,或許可以制衡一下那位越來越難以控制的趙大總統。
也正是這個原因,今天在廣東都督府裡,廣東都督張人駿主持起了一場宴會,用來招待幾名貴客,這幾人分別來自安徽、江蘇、雲南、廣西,都是各省都督和議院派過來的聯絡員,衆人相聚一堂,主要就是爲了商議這個“軍民分治”的事情。
“軍民分治”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這一點沒人有異議,主要的分歧在於,軍民分治之後,各省的財政大權應該掌握在誰的手裡,現在中樞在這件事上模棱兩可,如果中樞不給個明白話,衆人心裡也是惴惴,都不肯將嘴裡的肥肉再分給別人。
清末以來,地方實力派尾大不掉之勢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而這種地方坐大的局面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爲地方掌握了財政大權,而這個趨勢實際上是從太平天國戰爭時期開始的,當年滿清朝廷飲鴆止渴,利用地方武力消滅了太平天國,維持住了搖搖欲墜的統治,而作爲交換,清廷也默許地方從捐稅收入中分潤,而後的每一次內外戰爭,這個分潤的比例中地方所佔比例越來越大,到了最後,中樞竟已變成了叫花子角色,能不能維持政府日常開支,全看地方督撫的良心。
1900年,“庚子拳亂”之後,地方督撫的良心都叫洋人給吃了,逼得清廷不得不大舉外債,這才勉強維持住朝廷中樞的運轉,而清廷之所以要舉辦新政,就是爲了開源節流,而且,新政措施中最重要的一項措施就是將財政大權從地方督撫手裡收回中樞,國家稅與地方稅的概念也就此出現在這個東方國家。
但是沒等滿清王朝完成這個財政改革的壯舉,這棟嘎吱作響的破房子就轟然倒塌了,在隨後的革命亂局之中,地方實力進一步發展壯大起來,並有向藩鎮發展的趨勢,如果控制不好,就是又一個“五代十國”,而這,正是中樞政府極力想避免的局面。
而作爲地方,當然希望自己的負擔越小越好,所謂的“小國寡民”正是理想狀態,當這種地方的理想與中樞的理想發生衝突的時候,一場新的政治搏弈也就開始了。
張人駿之所以在都督府宴請各省議院代表,就是想將衆人聯合起來,跟中樞討價還價,爭取多爲地方留下一些利益,國家稅當然要劃撥中樞,地方稅當然也是要留在地方自收自支,但是這裡頭還是有講究,到底哪些稅屬於國家稅的範疇,哪些稅屬於地方稅的範疇,這也是主要的分歧所在。
清末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尤其是“新政”興起之後,各種捐稅更如出狎猛虎,民脂民膏被搜刮一盡,大小官員也是賺得眉開眼笑,諸多捐稅名目中,像契稅、印花稅、菸酒稅、牙稅等項目一向歸於國家稅統一向中樞繳納,但是革命之後,這些捐稅名目也多半歸入地方稅項下,被各省實力派截留,一分一毛也沒向中樞繳納過。
現在中樞打算“軍民分治”,其中最主要的內容就是整理地方財政,重新劃分捐稅名目,而廣東等省的地方縉紳們打得如意算盤就是藉此機會擴大地方稅目種類,使得以後可以名正言順的從稅收中取得更大分潤。
但是就靠廣東一省力量單薄,必須拉攏儘可能多的省份加入這一攻守同盟,迫使中樞知難而退,實現“地方自治”之宏偉目標。
另一方面,各省軍政府的都督對於這個“軍民分治”非常牴觸,他們巴不得看到中樞收攏財權的企圖落空,因此,他們也支持縉紳和商人們在稅目問題上逼中樞後退,雙方雖然出發點不同,可是目前的行動是一致的,也正是這個原因,安徽都督薑桂題、江蘇都督徐寶山、雲南都督孫武、廣西代理都督王芝祥等人才會派來聯絡員,與廣東都督張人駿商議應對“軍民分治”呼聲的辦法。
但是因爲“軍民分治”喊出了多數國民的民意,這些都督們也不好直接反對“軍民分治”,他們只能藉助地方縉紳的力量,希望也能製造出他們的“民意”。
作爲此次“民意”的召集人,廣東都督張人駿在宴會上一直強調着廣東的“民意”,並且也得到了各省都督派來的聯絡員的贊同。
“諸位,共和已立,憲政已成,如今之國家已非一人一族之國家,如今之政府已非一人一族之政府,凡我共和之國民,都有決定國家前途之權力,亦有決定政府更迭之權力。現在山東王都督、江西閻都督正在組織‘撤消各省都督並實現軍民分治請願團’,‘軍民分治’呼聲甚高,我等亦是共和之國民,更且身居高位,自當爲民請命。”
張人駿在上首侃侃而談,底下衆人也是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情,至於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卻也只有他們自己明白了。
作爲張人駿的幕僚之一,王軒也坐在底下,不過他不像別人,沒有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張人駿現在背的這段話本來就是他王軒起草的底稿,確實也提不起興趣去聽,此刻,王軒正一邊品着酒,一邊東張西望。
這時,一名粵軍參謀官走到宴會廳門口,向裡探頭探腦的張望,只有王軒注意到了這個參謀官,見對方向自己舉了舉手裡的一封電報抄稿,王軒急忙起身走出了宴會廳。
“何事?”王軒問那參謀官。
“總統府來電。”參謀官的表情有些古怪。
王軒接過電報,這才發現那電報沒有譯,根本就不知道說得是什麼,再一看密碼編號,原來是專用密碼,密碼本由張人駿的貼身馬弁保管,電報軍官確實也無法翻譯。
既然是總統府拍過來的密電,王軒自然不敢耽擱,急忙拿着電報走回張人駿身邊,小聲嘀咕幾句,張人駿點了點頭,叫來馬弁,讓他拿上密碼本,跟着王軒去電報室。
王軒帶着馬弁去了都督府電報室,將那密碼本交給一名電報軍官,命他譯出。
不多時那封密電就譯了出來,內容卻是讓人驚駭莫名:
“據可靠情報,大批武裝分子已秘密潛入粵省,伺機作亂,望粵督切勿掉以輕心。待中樞查明叛亂分子行動細節,再告以詳情。”
拿着已譯出的電報,王軒飛奔趕回宴會廳,將電報呈給了張人駿。
張人駿卻是將信將疑,將王軒拉到一邊,小聲問道:“中樞這是何意?看這口氣,未免有些危言聳聽,粵省最近加緊查拿亂黨、會匪,什麼叛亂分子竟敢在這個時候作亂?”
王軒沉吟片刻,說道:“趙振華做事向來都有分寸,不會無緣無故嚇唬都督。依在下之見,都督還是馬上下令全城戒嚴,無論如何,省垣都不能亂,否則,粵北、桂東局勢就不可收拾了。”
“君本,你多慮了。”張人駿搖了搖頭。
王軒嘆道:“我憂慮的倒不是粵北、桂東的同盟會人馬,而是那個龍濟光。雖然此人前幾日主動與都督和好,可是我總覺得其中有蹊蹺,龍部桂軍近在肘腋,而且精銳亦有數千人馬,不可不防,都督還應謹慎對待中樞的提醒纔是。”
“哦?你擔心龍濟光要對本都督不利?”
張人駿這纔想起那位“援粵桂軍”的龍司令,那支桂軍部隊就駐紮在廣州城郊,確實近在咫尺,王軒的提醒還是很及時的。
“來人!速去傳令……”
張人駿喊來一名馬弁,正打算下達全城戒嚴的命令,但不等他說完,就聽“轟轟”兩聲,城外傳來炮聲。
各方情報很快彙總到都督府,沒錯,龍濟光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