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與陳監院告了假,借鄭元勳的名頭出了瓊花觀,直往錢衛包租的客棧去了。他倒不是去見錢衛,而是去見狐狸。
陳監院剛纔那故事雖然真假難辨,卻說明了一個道理:活得久一些,總能聽說許多故事。
在這個世上,恐怕也只有狐狸活得最久——雖然不知道換了多少肉身。
狐狸許久沒有見錢逸羣了,整日裡宅在客棧裡,偶爾晚上出去散散步,留下些狐妖出沒的明間怪談。它見錢逸羣過來,十分意外,問道:“你是出來過年的?”
“是有事請教。”錢逸羣開門見山,在桌邊坐了,問道,“觀音指、無且手,一朵瓊花下洞天。何解?”
“聽着就是假道士的詞。”狐狸嘟囔一句,“‘一朵瓊花下洞天’說不通,哪有下洞天的?太不敬祖師了!”
洞天福地都是祖師立門開戶,或者清修潛學之所,無論是不是在山上,都該用“上”這樣的敬辭。狐狸到底是老古董,切入點與錢逸羣完全不同,卻一針見血地找出了那個“下”字。
“有玉鉤洞天在井下。”錢逸羣解釋一句,道,“這句且不管它,觀音指和無且手是什麼?”
“觀音指就是無且手。”狐狸果然見識得夠多,“其實是先有無且手,後有觀音指。你知道夏無且麼?”
錢逸羣腦子裡一搜,道:“很耳熟,記不得了。”
狐狸吧唧吧唧嘴,錢逸羣自覺地讓錢衛去買條烤羊腿回來。
狐狸這才悠悠講述起夏無且的故事。只聽了個開頭,錢逸羣就想起這人是誰了。
他是一個著名故事裡的非著名龍套!
說起來,那個故事離今日倒是不遠,諸位看官回去問問家裡老人,或許也都知道。
在戰國末年時候,燕國太子丹請刺客荊軻以樊於期的人頭和燕國督、亢之地的地圖爲信,拜見秦王——日後的始皇帝陛下。荊軻此行的目的本是行刺,但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臨時改變主意想生擒秦始皇。
結果兩人繞着柱子跑了半天,眼看就要抓到秦始皇的時候,秦國醫官夏無且,以隨身的藥囊擲荊軻,打落了荊軻的寶劍,救了秦始皇一命。
重溫這個故事,錢逸羣卻是想到天下大勢的交關。若是有個穿越衆在場,只需伸手拉夏無且一把,那個藥囊就砸不中荊軻,秦始皇恐怕就得殞命當場。中國歷史也就徹底改道了,說不定直到兩千年後的天下仍舊是諸侯分立。
“夏無且是扁鵲傳人,他從扁鵲《十三鬼穴刺》中領悟了一套鍼砭術,能夠逼遊魂離體。後來孫思邈將這鍼砭術作成歌訣,爲《鬼門十三針》。無且手就是行此針法的手法。”狐狸細細解說道。
“那觀音指……”
“有醫家弟子出家爲僧,便帶入了佛門。換了個名字叫‘大悲廿二針’,以‘觀音指’施之。”狐狸道。
“多的這幾針怎麼來的?”錢逸羣好奇道。
“因爲單穴孤針,雙穴復針。比如勞宮穴,那是兩邊對稱的,便是一穴兩針。”狐狸道,“禿驢嘛,你懂的,總要勝過人家纔算自己本事。”
錢逸羣喔了一聲,問道:“那麼這無且手跟瓊花有什麼關係?”
“沒聽說過有關係。”狐狸道,“你想幹嘛?”
“好奇。”錢逸羣老實道,“你看,張閣主莫名其妙不見了,又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個賊,我就想看看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故事。”
“好奇心是葬命毒藥!”狐狸道,“以咱看,你還是回去洗洗睡吧,別惹事,過完年便該北上了。”
“不能呀!”錢逸羣道,“日後要幫你重塑靈體,我得先積累一些江湖經驗啊!比如這玉鉤洞天,爲何會在瓊花觀呢?咦,對了,揚州人爲什麼這麼喜歡玉鉤呢?鄭元勳家也有個玉勾草堂。多不吉利?”
“玉鉤喻新月,有什麼不吉利的。”狐狸不屑道,“你真要去也沒關係,有金剛珠保命,再帶上翠巒山,實在打不過人家,便耗死人家。”
錢逸羣心中讚道:老叫獸果然有水準!我若是帶着翠巒山,打累了就進去休息兩天,出來繼續打。只要不被人秒殺,就絕對能耗死別人!
錢逸羣掃視屋內,見自己的竹篋就在牆角放着,走過去打開門,見裡面翠巒山、白蓮花安然無恙,便將白蓮花放在了金鱗簍裡,就當普通的竹簍用。
翠巒山大不盈尺,重不過半斤,錢逸羣找個青布褡褳便裝了進去,肩上一背,就如雲遊道士、走方郎中一樣。
“對了,我去問問中行悅,看他知不知道。”錢逸羣正要回觀裡,突然想起了百媚圖裡的那個大漢奸。這廝能用匈奴人給大漢造成那麼大的麻煩,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輩。
狐狸不置可否,反正它覺得中行悅靠不住。百媚圖之所以從法器淪爲邪術之器,天知道中行悅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錢逸羣用劍破了手上油皮,擠出一丁點血珠,抹在圖上。百媚圖就如長了小嘴一般,用力吸吮傷口,終於心滿意足地放了錢逸羣進去。
這回錢逸羣出現的地方卻是一間漢室。地上鋪着地板,明顯打過了清漆,光潔照人。沿着牆壁有一排矮櫃,上面有劍閣,橫託一柄長劍。中行悅坐在堂屋首席,一旁有美女斟酒,十分愜意。
“好久不見,錢君別來無恙?”中行悅見了錢逸羣,咧嘴笑道,用手一指,地上便多了一張矮几、墊席。他道:“請上座。”
錢逸羣心中暗道:這廝真是以前那個冒充女人求生的傢伙麼?怎變得如此從容?看來我終究還是錯了一步,否則這百媚圖怎麼會從監獄變成療養院呢?
雖然心中這麼想着,錢逸羣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他在席上坐了,道:“你日子倒是過得悠閒,這位不會是魅靈吧?”
中行悅看了一眼身邊的斟酒侍女,爽快承認道:“正是歸圖的魅靈,看來有些人就算得了神通,也保不住命。”
“說不定是因爲神通才喪了命。”錢逸羣道。
“可惜她不會說話,否則倒是可以問問,其中或許又有什麼令人蕩氣迴腸的故事呢。”中行悅用太監的尖銳聲調大笑起來,就像是此間主人一般。
“我是來問無且手的事,你聽說過麼?”錢逸羣懶得和他閒扯,直接問道。
“當然,你想學?我教你。”中行悅出乎錢逸羣意料的痛快。
“你會!?”錢逸羣半信半疑。
“當然,”中行悅理直氣壯道,“夏無且是我師祖,我怎能不會?”
“你是醫家傳人?”
“唔,這個什麼家很難說。”中行悅道,“我活着的時候還算是道家門徒。後人說我們是醫家,雖然有些微微不爽,卻也無從反駁。活着就是好啊!隨便編排人。”
“你爲什麼要教我?”錢逸羣忍不住問道。
“抱歉,是足下想學在先啊。”中行悅放肆地指着錢逸羣,大笑道,“明明是你想學,爲什麼說我要教?”
“一點都不好笑。”錢逸羣冷了臉,“我還是喜歡以前那張百媚圖。”
這話刺到了中行悅的痛處,收斂容貌,幽幽道:“你把百媚圖放在法寶裡,我就與世隔絕了。怎知道外面又有誰惹你了?”
“我在尋找無且手和瓊花之間的關聯。”錢逸羣直言道。
“瓊花……”中行悅眼睛上挑,“無且手只是用來施針的,從未聽說與花有關。”
“我要學。”錢逸羣不與中行悅多囉嗦,這次進來之後總覺得氣氛有些壓抑,十分不爽。
中行悅以爲錢逸羣是外面受了氣,神識外窺,只見化身狐狸的白澤犬坐地上,心中一怕,連忙收斂回來。他緩步走到錢逸羣身邊,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銀針。
這針有毫針、棱針、膚針數種,各有用途。中行悅細細解說了各種針的用法,演示手型,傳授口訣,以及靈蘊運轉的箇中關竅。
錢逸羣悟性好,學得快,不一時便已經掌握了五六分,卻不如中行悅施針時的那般流暢自然。
“匈奴有薩巫之人,喜歡以生靈附體。”中行悅道,“所以常有獸靈反噬之事發生,我這無且手還是到了匈奴之後才練至大成的。”
錢逸羣想起當日那兩個金國薩滿的變身,倒是明白中行悅的意思。
“若不是這一手,想要從一個陪嫁的奴隸博取大汗的信任,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中行悅苦笑着站起身,“《十三鬼穴刺術》你要學麼?”
錢逸羣心道:反正藝多不壓身,既然中行悅提出來了,我學了也沒什麼害處。說起來,他既然是醫家傳人,不知道肚子裡還有多少貨色,以後有空倒是可以多掏點出來。
見錢逸羣點頭,中行悅朝那侍女招了招手。
那侍女緩緩走了過來,面無餘色,身上的衣裳如水般流瀉一地,轉眼間已經是一絲不掛。錢逸羣正要發問,中行悅已經走到了魅靈身前,手持銀針,口中道:“一針鬼宮,即人中,針入三分。二針鬼信,即少商,入三分。三針鬼壘,即隱白,入二分。……”
錢逸羣看得心跳微微加快,中行悅卻絲毫不以爲意,將十三穴的位置一一點出,靈蘊流注絲絲道明。
等施完最後一針,中行悅道:“男子先針左起,女子先針右起。單日爲陽,雙日爲陰。陽日、陽時針右轉,陰日、陰時針左轉。施針手法自然就是無且手,其他嘛……唔,尋常人等要‘問難’,也就是喝令體內陰魂生靈,不過你天賦言靈,隨便說就行了。”
錢逸羣微微點了點頭,因爲看了“鬼藏”處施針,心上有些亂,心神一動便離開了百媚圖。
鬼藏,在男身則爲會陰穴;在女身則爲玉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