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已經破到捲了邊子的《外科學》擺放在桌上,尚震盯着封面上那幾個堂堂正正的大字,思緒卻早早瓢到了九霄雲外。
這本外科學是尚震的至寶,因爲他早已立志成爲一名受人尊敬的外科醫生,他曾無數次在明亮的階梯教室裡,在綠樹茵茵的球場邊翻起它,甚至有一次,同寢的兄弟拉他去上網,在推辭不過的情況下他竟然把這本書帶到了網吧,直惹的他的校友們一陣不高興——因爲所有人看到了這本書,都會想到迫在眉睫的考試。
現在,這本書還像往常一樣擺在尚震的面前,可尚震卻一點兒也不想去碰它,因爲現在,他有些緊張:一會兒,他們究竟會問些什麼呢?
“吱-嘎”教室的門被推開,穿着一身與實際年齡有些不符的制服裙的林爽抱着一疊名單走了進來,用脆脆的嗓音喊:“12號進去,13號準備!”
“13號!”尚震盯着桌角那張13號的紙籤,身體突然打了個冷戰。他開始用意念告誡自己不要緊張,但這似乎並沒有什麼用。爲了緩解壓力,尚震開始故作輕鬆地擡頭環望四周。尚震發現坐在他周圍的人中有大約一半兒是他所面熟的,和他一樣來自濱海市醫科大學。
雖然是同一所大學,但尚震卻與他們無話可說,因爲尚震在學校並非一個活躍分子,大多時候他只是觀衆席上的一員,所以在濱海這屆學生裡,他認識的人很多,而認識他的人卻不多。
整個教室裡,尚震唯一能交流的,恐怕就是坐在角落裡的周華了,因爲她和尚震一樣都來自於醫療七班。周華戴着副大大的近視鏡,扎着連尚震這種農村學生都認爲過時的馬尾。此時的周華,只顧低頭盯着課桌上的一頁稿紙,嘴裡不停像唸經一樣叨咕些什麼,看上去,她比尚震還要緊張。
是的,對於在坐的所有醫學生來說,這是沒有理由不緊張的。
這是一次由濱海市長鬆醫院組織的招聘,面向應屆畢業生,一共只招15人。之前的筆試,尚震自覺發揮還不錯,接下來,就要看面試的了。據傳,這次可能是長鬆醫院最後一次招聘本科畢業生了,如果錯過了今年,再想進入該院就只能通過考研了。所以包括尚震在內的每個醫學生都想抓住這次機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教室的門終於被再次推開,尚震感覺這次門軸轉動的聲音比之前刺耳很多。
“13號進去,14號準備!”
伴隨着林爽的話音,尚震倉促站了起來,同時把桌椅帶動出很大的聲響。林爽把手中的名單和眼前的人對比了一下,微微一笑說,“別緊張,放鬆了思路纔會清晰。”
林爽的安慰是不經意的,但對於尚震來說卻如雪中送炭一般,看着那清純的笑,尚震真的感覺自己心跳得不那麼厲害了。可惜,這只是暫時的,當尚震走進那坐了一排表情嚴肅的考官的教室時,尚震腦袋裡還是嗡地一聲,瞬間又進入身體那最緊張的模式。
考官席上一共坐了七個人,中間的主考官是醫務科的主任段常青。他頭髮花白,已是接近退休之年。
段常青一邊看着尚震的簡歷,一邊說,“簡單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叫尚震,今年24歲,畢業於濱海市醫科大學。”尚震儘量把自己的聲音放大,腰板挺直,好讓自己看上去有一些朝氣,“我所學的專業是臨牀醫療,成爲一名合格的外科醫生是我的夢想。”
段常青擡頭打量尚震,微微點頭,“嗯,抽題吧。”
林爽把準備好的題箱端到尚震面前,尚震隨手抽出一張紙條,然後雙手呈遞給段常青。段常青打開題,眯起眼睛,“嗯……這上面有三個問題,你先回答第一個:爲什麼來我們醫院應聘?”
尚震聽到這個問題,一直繃緊的情緒終於舒緩了一下,因爲這個問題他早有準備。
“長鬆醫院是我市遠近聞名的三級甲等醫院,無論從醫療設備到人才配備,都處於國內領先水平……如果我有辛能夠進入長鬆醫院,憑藉各位老師的耐心指導和我自己的刻苦努力,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成爲一名合格的外科醫生,爲解除患者的病痛和社會的和諧發展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像背書一樣,尚震說出了自己的答案。他本以爲這樣流利地回答應該贏得主考官們的讚賞,可事與願違,所有主考官依舊鐵肅着臉,沒有一位流露出欣賞的表情。而且,尚震還注意到,主考官段常青竟然在微微搖頭!尚震忽然感覺自己像墜入冰窖一般。
“第二問,你怎樣看待醫生收紅包的問題?”
這個問題,尚震可真是毫無準備,加上第一個問題的影響,尚震明顯有些結巴了,他把雙手交叉放在膝間,以很快的頻率抖動着,“我覺得,收紅包……是一個不道德的行爲……如果我當了醫生,我……我……就不會收紅包。”說完這些,尚震停了好久,腦袋一片空白,不知再說些什麼好。
一陣令人焦躁的寂靜過後,段常青終於皺了皺眉頭,“還有補充麼?”
“沒……沒了。”此時的尚震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他全然忘記了維持筆直的腰身,整個人看上去都像矮了一截。
段常青和左右交流了一下,然後拋出第三個問題,“你認爲,隨着我們國家GDP的增長,會對醫院今後的發展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什麼!GDP對醫院發展的影響!這叫什麼題?尚震突然攥緊了拳頭,他真想把出這道題的人一拳打翻在地或者把他腦袋摁在水裡淹上幾下。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面對考官們那些奇異而嚴肅的眼神,尚震感覺自己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額頭和後背都沁出了一層汗。他又結結巴巴嗯了幾聲,終於鼓足了勇氣說道,“這個我不懂。”
說完這個幾個字,尚震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似乎一切問題全部都迎刃而解了,他再也不緊張了,重新挺直腰桿坐在椅子上,坦然等候離場的命令。七個主考官面面相覷,露出爲難之色,倒像尚震給他們出了一道難題。
“就算不懂,多少也說一點吧。”段常青善意提醒道。
“確實一點兒也不懂,沒法說。”尚震已經決定放棄,眼神中又流露出那股天生的執拗。
段常青只好搖頭嘆息,在最後一題的位置上畫了個圈,“好吧尚震,你的面試結束了,可以離開了。”
尚震起身朝考官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又朝林爽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後邁着大步離開了考場。
七個考官目送尚震出了門口,各自恢復了習慣的坐姿,打開話匣。
這七個人都是長鬆醫院的骨幹力量,除了主考官段常青,其餘六人分別是婦產科主任靳勝男,急診科主任馮磊,心內科主任劉正雲,骨科主任王麒,手術室主任蘇晨以及普外科副主任孫立文。
說起這個孫立文,雖然只是個副主任醫師,比在座的所有人都低了一個等級,但在坐的人沒有一個敢輕視他,因爲他剛從日本留學歸來不久,極其擅長微創手術,他能來長鬆醫院,完全是因爲受到了陳平志院長和楊冰榮教授的極力邀請。
所有人都知道,在不久的將來,他就將取代70歲開外的老主任楊冰榮,成爲長鬆普外科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任。
孫立文長的很有特點,本來白白淨淨的一個人,卻還留着八字鬍,有些古龍筆下的陸小鳳的意思,因爲在日本呆的時間有些長,他的中文發音有些生澀,“段科長,這個面試題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合理呢,這看起來不像招醫生,倒像是招市場調研員吧。”
段常青還沒等發話,一邊的馮磊卻搶着說,“立文你在國外呆久了,可能還不瞭解國內的形勢,現在面試都是流行這些東西,說白了,也算考驗他們隨機應變的能力。”
孫立文瞅了瞅馮磊,“隨機應變的能力對醫生真有這麼重要?”
“當然!”馮磊三句話不離本行,“尤其是急診。”
“啊,原來這樣。”孫立文摸摸鼻子,“哦,馮主任,那個紅包的問題如果換做你,你會怎麼回答呢?”
馮磊沒想到自己被將了一軍,一時有些說不上話,但急診科的人反應終究還是比常人快一些,只見他嘿嘿一笑,偷眼瞄了瞄靳勝男,湊近孫立文耳邊低聲說,“這個問題,婦產科纔是最有發言權的。”
靳勝男嗅出了馮磊的異常,雙眼一瞪,“你又放什麼壞水?”靳勝男是長鬆醫院出了名的女漢子子,一般人很少敢招惹她。
馮磊聞到了**味兒,趕忙舉手作投降狀,“男姐,我啥也沒說啊……”
房間內響起稀稀拉拉的笑聲,整個氣氛壓根兒就不像一個三甲醫院的面試考場,卻像是一般老同學的聚會。這也難怪,因爲孫立文,馮磊,靳勝男同是濱海醫科大學94屆的畢業生,他們如果湊在一起,氣氛通常不會冗沉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