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生辦公室的門口,孫立文遇見了劉成勳,要是在以往,兩人基本上會擦肩而過,誰也不理會誰。
可是今天,連劉成勳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竟然主動跟孫立文打了招呼。
“孫主任,市長想用開刀手術做闌尾,要不這臺手術你上吧。”
孫立文一愣,顯然,他並沒有料到劉成勳會與他主動說這樣的話。
“劉教授,還是您上吧,畢竟您是市長方面的指定人選。”短暫的愣神過後,孫立文還是保持了紳士的微笑,“比起開刀,我還是喜歡做微創手術。”與劉成勳面對面站着,孫立文多少還是有些尷尬,於是,說完這句,他錯身走向辦公室。
孫立文的最後一句話,並沒有特殊含義,事實的確如此,比起動刀子,孫立文還是喜歡腔鏡這些高科技設備。
然而,話不分誰說,卻分誰聽。
在劉成勳聽來,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明明就是在諷刺自己不會做微創手術。
看着孫立文的背影,劉成勳心底不禁淬道:有點本事就嘚瑟,怪不得市長都不用你做手術!
===
市長的手術,是當天的第一臺手術,陳平志和段常青親自上陣督促準備,把手術的各方面安排全部做到了位。
負責實施麻醉的是手術室主任蘇晨,連器械護士都是經驗豐富的老護士郭玲。
而手術醫生這方面,則是主刀劉成勳,帶着呂洋,李芮峰,段旭。四個醫生做一臺闌尾,足可見重視的程度了。
然而,有些時候,過於重視也未必是件好事。
闌尾切除,幾乎是大部分普外科醫生走向獨立的第一臺手術,這臺手術完成的好與不好,一要看技術,二要看運氣。
當然,有人對此提出疑問,手術完成好壞與技術有關可以理解,與運氣有關怎麼解釋?
其實這並不難理解。文學界有一句名言;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放在醫學界同樣適用:一千個人肚子裡有一千個不同的闌尾。
闌尾的手術,看似簡單而快捷,但是,卻也是變化程度最大的手術。因爲闌尾本身就是人體器官位置變異程度最高的。
內行人當然知曉,闌尾的位置取決於盲腸的位置和形態。大部分情況下,在麥氏點行切口,會容易找到闌尾。可是,如果運氣不好的話,那找闌尾就不一定要花多長時間了。
呂洋看着劉成勳慢慢剪開被提起的腹膜,突然想起了自己實習時的一件事:那是在濱海第三醫院的手術室裡,一個老教授剛剛打開腹膜,闌尾就自己蹦了出來,爲了給呂洋等學生演示如何依靠結腸帶來追蹤闌尾,老教授又把闌尾塞回腹腔,結果,這一次尋找,足足花費了2個小時……
在呂洋當時看來,這個教學手術無疑是失敗的,甚至有好多同學,都暗暗嘲笑了那個老教授。
可是,多年以後,呂洋卻懵然發現,自己實習時經歷過的那麼多臺教學手術,他卻只記得這一臺了。
劉成勳打開腹膜後,沒有發現闌尾出現在視野之中。
當然,這並非預示着手術將會很難。因爲,爲了使手術看上去完美,劉成勳只做了一個兩釐米多一點的小切口,要通過這個小口馬上發現闌尾,確實是有些奢望。
接下來,纔是手術的關鍵。
劉成勳接過郭玲遞來的大鑷子,沿着結腸帶,慢慢扯動着腸壁。
在這個過程之中,劉成勳突然發覺自己的動作有些僵硬不協調,他這纔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究竟有多長時間沒做闌尾炎手術了?
應該整整有兩年多了吧。好像自從呂洋成手之後,他就沒做過闌尾手術了,他甚至記不起自己的上一臺闌尾手術是什麼時候了。
劉成勳本以爲,闌尾手術這種最基本的外科技能,會了以後便會像游泳一樣終身不忘,可眼前事實似乎又說明並不是這麼回事。
關於結腸帶的追蹤,在劉成勳鑷子的倒換之中似乎有些偏離方向了,扯動的盡頭,並沒有闌尾要出現的跡象。
劉成勳吐了口氣,將鑷子放鬆抽出。這個動作意味着,第一輪的尋找以失敗告終。
隨後,劉成勳打起精神,擺正鑷子,吸了口氣之後,又開始了第二輪尋找。
隨着鑷子的倒換,劉成勳感覺自己有些眼花了,他已經完全分不清,自己所夾的,究竟是不是結腸帶了……隨着時間推移,闌尾依舊沒有要出來的意思,此時,劉成勳的額頭,微微滲出了汗珠。
按照常規做法,出現了難以找到闌尾的情況,可以把切口延長繼續尋找。有的患者下臺後,發現自己的刀口竟然長達8釐米,都是因爲術中難以尋見闌尾的緣故。
雖然延長刀口並不算醫療事故,甚至連醫療意外都不算,但是,劉成勳卻依然不願這樣做。與患者打多年交道的他深深知道,對於不明內理的患者及家屬來說,刀口的長短,完全意味着手術的好壞。如果市長的刀口過長的話,那市長愛人一定會認爲自己的傳統手術還真不如孫立文的微創手術。這一點,是劉成勳最不能容忍的。
可是,有的時候,越是強求,越是得不到想要地結果。
三輪尋找,仍舊失敗,此時,劉成勳的口罩,竟都被汗水浸透了。
與他配臺的三名醫生,全都小心配合着,大家誰都明白,這個時候,是劉成勳最愛發火的時候。就連一向有些懶散的李芮峰,都緊緊閉着嘴巴,小心翼翼拉着鉤。
千小心萬小心,李芮峰還是沒跟上劉成勳的動作,因爲一處暴露術野配合慢了一些,劉成勳便擡頭瞪了他一眼,“再拉不好滾下手術檯!”
劉成勳的眼神讓李芮峰身體不禁顫抖了一下,他趕緊強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緊緊盯着劉成勳的動作。
整個手術室裡,安靜到只有監護儀的滴答聲,悄無聲息間,開腹尋找闌尾已然過去了半小時。
呂洋擡頭看了看滿額是汗的劉成勳,叫巡臺護士過來給他擦了下汗,然後小心低聲道,“老師,要不,刀口開大點吧。”
“不用。再找找。”對於呂洋,劉成勳的態度緩和了一些,不過,仍舊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嚴。
又找了將近20分鐘,劉成勳的心氣漸漸有些敗落了,那個該死的闌尾,不知隱藏到哪裡去了,它就像故意和劉成勳作對一樣,遲遲不肯出現。此時,就連一直在坐在麻醉位置上的蘇晨,都忍不住起身過來觀察手術的進展。
正當劉成勳心緒已經有些急躁之時,他放在手術室窗臺上的電話響了。這個電話,就像廝殺正烈拳賽的暫停鈴聲一樣,雖然並未代表結束,卻也是個難得的喘息機會。
巡臺護士走過去看了一眼電話,然後擡頭向劉成勳報告:“劉教授,是您愛人的電話,接麼?”
“接吧。”
按照以往的習慣,劉成勳對於手術時的來電分兩種情況。第一,如果是科內同事的電話,他幾乎必接。因爲同事很清楚此時他正在手術檯上,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打電話影響手術的。第二,如果是科內同事以外的來電,他幾乎都很少接,通常會讓巡臺護士直接掛掉,包括妻子程月的電話。劉成勳也不必擔心誤了某些重要的事情,因爲他早已和程月約好,如果自己拒接一次,代表自己正在手術,如果程月的事不是很重要,那就等劉成勳下了手術後給她撥回;如果真有重要的急事,程月就會再打一次,這一次劉成勳便不會拒接。
眼下,程月只撥了一次電話,劉成勳便接了,他其實也是想借這個機會舒緩一下焦急的情緒。
劉成勳微微側起頭,讓巡臺護士將電話放到了自己的耳邊,他順勢把手中的大鑷子交給呂洋,示意他繼續尋找闌尾。
程月的確也沒有什麼要緊事,她只是在電話中告訴劉成勳:自己的一個同事的朋友脖子上長了個東西,要來找劉成勳看一看。
“行,來了以後,直接上樓找我就行。如果我不在,就讓他先找……”
劉成勳說着說着,漸漸頓住了,因爲,呂洋的一系列動作,讓他有些吃驚。
原來,呂洋接過大鑷子之後,並未着急使用。他先是把食指順着狹小的切口探了進去,輕輕觸摸了數秒,抽出手指之後,他才執起鑷子,一點一點小心牽拉着結腸帶。
此刻,劉成勳盯着呂洋用輕柔而穩準的動作,一點一點牽出他渴求已久的逐漸變硬的盡頭。他急忙讓巡臺護士掛掉電話,以驚喜而鼓勵的口吻道,“穩一點,穩一點,就要出來了。”眼前一幕,使劉成勳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指導呂洋尋找闌尾時的情形。
“嗯。知道。老師。”
呂洋一邊應着,一邊小心維持着手上的力度,數秒鐘後,當那根腫脹的闌尾被牽出體外,樹立在衆人眼前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劉成勳盯着那根象徵着勝利旗幟的闌尾,心中由驚喜轉爲五味雜陳,突然之間,他想起了那天喝茶時老師楊冰榮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難不成,自己真的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