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跌撞撞回了煙波樓,乳孃秀正在燈下畫鞋樣子,看見她從門上進來,一張臉煞白煞白,竟像是被人魘鎮了似的。
秀駭得三魂七魄全離了位,撂了手裡剪子忙上前迎接。還沒近身,她就癱軟下來。秀失了人聲,驚慌高呼,“了不得了!這是怎麼了?我的祖宗,你可別嚇唬我!”
半扶半抱着上了胡牀,布暖闔着眼道,“別嚷,別叫人聽見。”轉過頭,半邊臉貼着冰冷的瓷枕,寒意瀰漫。
秀尤不放心,追問着“到底怎麼回事?香儂回來說六公子單領了你出去說話兒,說了什麼?你別隻顧發怔呀!可是他那裡也想不出法子來?”
布暖用盡全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只翻了個身道,“沒說什麼,你別問。”
秀愈發覺得詫異,“你還騙我麼?定是那賀蘭敏之壞事辦得滴水不漏,叫六公子也插不上手去了,是不是?”
她嘆了口氣,這會子什麼都不願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靈魂卑微寒酸。她一團火似的對他,他無動於衷。還有什麼可說的?無非是自作多情後,變成了自討沒趣。
秀心裡貓抓似的煎熬,她不知道他們甥舅談了些什麼,隱約覺得情況不大妙。這裡頭尤其複雜,倒不光是蘭臺甄選這件事,壞就壞在布暖對六公子還存着別樣的心思。她是過來人,心裡明鏡似的。但凡動了情的男女,只要留神去觀察,大到一個動作,小到一個眼神,都能叫人瞧出端倪來。
可她越看越覺得心驚膽戰,越看越覺得沒底。她以爲布暖是孩子家,又是深閨裡的姑娘,身邊有這樣的青年俊才,生出孺慕之情在所難免。少女嘛,懷春是少不了的。就像人生裡的調味料,鄉下那些飢一頓飽一頓歪歪斜斜長大的女孩子,一碰上城裡的戲班,還捱到人家後臺和長得周正些的男戲子們藉故搭訕呢!布暖蜜甕子裡泡大的,姑娘家不指着考取功名,閒書讀得多,水墨丹青、吟詩作賦,哪樣不是風花雪月的禍頭子?她年輕,一時糊塗也不必認真計較,等她想明白了,一切自然好了……可秀髮現近來事情有點往偏了發展,似乎不是她原先預想的那樣。布暖荒唐,將來慢慢可以改正的。六公子也跟着胡鬧,那這事處理起來就有難度了!
就像這回,有話不能光明正大說,偏拉到揹着人的地方去。不知老夫人和葉小姐察覺沒有,橫豎她是覺得不妥的。都是有了年紀的大人了,這麼藏着掖着,反而令人起疑。眼下回來又受了重創似的,到底是哪裡談崩了?她估摸着,恐不是單單說蘭臺那麼簡單,九成還參雜了別的什麼。
秀沒法不去想,推算來推算去,益發覺得可怕。她要問清楚,壞疽不剜掉,到最後會禍害一大片,會讓人變成殘廢!
顧不得她眼下多傷感,她去撼她,“小姐,心裡難過不要憋着。這裡沒外人,同自己的乳母有什麼可隱瞞的!你這樣,要叫我操心死麼?你哪裡不順意了,說出來我給你想法子,成不成?若說六公子解不了蘭臺這個燃眉之急,咱們去求陽城郡主。她既然中意你,總會有手段在宮中斡旋,就是問聖人討人情,也能把你留下不是。”
布暖不言語,肩背弓成個半弧,間或輕輕的顫,可憐又可悲的。
秀無可奈何,“你不願和我說麼?那我去請老夫人來,你們祖孫是自己人,比我這外人強些。你和她老人家訴訴苦,老夫人素來疼你,想必定會替你周全的。”
她作勢真要出去,布暖忙支起身拉她。燈火映照下一張慘淡的臉,眼泡都有些腫了。她極心疼,伸手去撫她的頰,“你瞧瞧,好好的,鬧得這樣幹什麼!你哪裡不受用,總這麼疙裡疙瘩不是個事兒。我的乖乖,擎小兒就和我親。如今大了,有心事了,受了再多的苦也不同我說,把我撂在一邊站幹岸。”
布暖心酸極了,一陣陣的氣往上堵。張開手臂去攬她的脖子,抽抽搭搭着,“我的心事你最知道,何苦還讓我說出來!我這趟碰了一鼻子灰,連死的心都有!乳孃,你說人的一輩子到底有多少業障要還?及笄之後遇上那麼些事,往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我熬得肝兒都疼了,我活不下去了!”末了簡直嚎啕起來,彷彿要把所有委屈都宣泄出來。
乳孃是個通透人,她這麼一說,就足夠猜出個大概。
這回傷心是傷大發了!她的人生原本一帆風順,自打夏家九郎急殤過後,真正開始出現空前的苦厄。雖說日子照舊錦衣玉食,京畿的繁華遠勝陪都,將軍府的富貴排場也比布府顯赫許多,但這些僅僅是物質上的充盈。銀錢十萬貫,也抵不上心裡悠閒自在。她的委屈屯了個滿倉,那點子珠光寶氣的生活就算不得什麼了。
她雖然吃了大癟,倒也未嘗不是樁好事。六公子還是了得的,英雄一世,聰明一世,見過世面,也穩得住心神。他對布暖不可能沒有動情,這點秀早就看出來了。一個舅舅,一個做長輩的,對小輩再關愛,也不會到那樣盲目乖張的地步。捧着、寵着,布暖有了不得體的言行,他連一句責難都沒有。那時她甚至懷疑,外界傳聞上將軍嚴苛,是不是有誇大的成分在裡面。因爲他明明是儒雅溫和的,直到他那次拉下臉來訓斥她。倒不是因爲別的,就只是覺得蹊蹺不安。連他都守不住界限,這樣天長日久的下去,怕是真要出大事的。
好在是她杞人憂天,布暖成了這副光景,說明六公子絕不昏耄,他的自控力遠比她想象中要強大得多。
老天有眼!她鬆了口氣,安撫道,“你多大點人,弄得老氣橫秋的樣兒。若你經受的這些稱得上苦,那我這樣的豈不早該死上八百回了!”她把布暖搬過來,像小時候似的,讓她側過身子枕在她腿上,“我的兒,命裡的順當坎坷都是有定數的。有的人先苦後甜,有的人先甜後苦,叫你選,你選前者還是後者?你小的時候,你母親請瞎子給你批過命,一生榮華自是不消說,咱們就說這情路。有艱澀自然也有歡喜,後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你少不得配個人上人的好夫婿。如今年紀還小,急是急不來的,緣分到了自然擋不住。快把心放在肚子裡,你的良配不是那個人,眼下花好稻好都是枉然,等正經姻緣來了免不了落個無疾而終,要給正主兒讓道騰位置的。與其這時候心裡生疼,還不如省些力氣,何必同自己過不去呢!”
布暖想這話很是,不論如何,她和容與就像釘死的稱,斤斤兩兩清清楚楚。難道還能有什麼力量逆轉過命格來麼?他是她的孃舅,是母親的親兄弟。她早就應該看透了,她對他的仰慕都是非分之想,今生今世無緣無份。
她嗯了聲,“這會子我不想那些了,你也別提。纔剛我和舅舅說了選秀的事,他一萬個不答應。我和他撂了狠話,不去斷不成的,賀蘭這麼惡質的人,若是不照他的話做,萬一撕破了臉皮得不着好。我仔細考量過,倘或我進了蘭臺,便對他有了牽制。女官要驗出身查戶籍,這些有他去辦,他自然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不會拿洛陽的事來說嘴了。這麼的,父親和舅舅就妥當了。”
她設想得是很好,秀又心疼她,“你倒是替他們着想了,自己怎麼辦呢?落到狼窩虎穴裡,到頭來連渣滓都不剩了。”說着哽了下就要哭。
布暖強做出笑臉來,“也沒這麼唬人的,蘭臺是弘文館的地方,出入都是飽讀詩書的文士,你怎麼說得我像要賣身做粉頭似的!保得住他們,咱們就平安。如若不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秀傷懷不已,只落寞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是捨不得你。你在我身邊長大,當眼珠子一樣兒寶貝着。真要撒出去,你叫我怎麼能放心?”她仰頭一嘆,“這煌煌帝都,人心這樣險惡!古來女人都是難的,長得醜了愁嫁,長得美了,又要防人覬覦。像晉漢倒好了,索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閨裡養着,也不能出那些事。”
她悵惘得不成,布暖也沒有心力撫慰她,撐着坐起身,下了胡榻到矮几前趺坐。几上鋪着品藍刻花的托子,上面擱了一套茶具,白瓷上描畫着輕淡的粉蕖蝴蝶。她盯着看了一陣,又別過臉,穿過地罩看耳房裡高張的繡花繃架——那幅孔雀圖好幾天沒動過了,還是鬱郁一片樹冠。以後大約也沒機會再繡了,她勾了勾嘴角,枉老夫人拿這個說事到處炫耀,半道上撂了挑子,真是對她不住。這樣也好,莫名的輕鬆,用不着拿她的心血來驗證她所受的煎熬。
她回頭道,“明兒打發人把針線都收拾起來吧,放久了沒的積灰。你去歇着吧,我這兒不用伺候。”
秀遲疑道,“你夜裡沒用飯,我去給你準備些送來。”
她搖搖頭,“我不餓,你去吧!”秀只得應了退出去。
窗邊螺櫃頂上擱着高柄燭臺,點了支紅蠟燭。一根燈芯燒得焦黑,逐漸蜷曲,斜到一邊燭炬上去,燒出一個豁口。蠟油淋淋漓漓的淌下來,像傾瀉的淚。布暖取銅勾去撥,習慣性的朝窗外看。竹枝館的窗臺前照舊掌了燈,一剪側影映在綃紗屜子上,輪廓清晰,是她極熟悉的樣子。她站了一陣,再深深看一眼,恍惚覺得遠了,漸漸迷濛了。
她伸手撤下撐杆,合攏窗頁。
愛情結束了麼?她不喜歡這樣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