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笙不知她何意,一瞬笑容凝固,想了想才道,“那不是老,是心冰封着,還未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你會遇見一個人,走近他、喜歡他、愛上他,然後心裡開出花來,那時便不會覺得老了。人生總要經歷各種情緒,從濃烈到沉澱,如果錯過了什麼,變老就無從談起。”
她緘默着思量,果然這話是對的。她從落地到及笄都是順風順水的,雖然遇上了未婚夫早殤的事,卻並未對她造成多大傷害。不過是換個環境重新生活,照樣的呼奴使婢,錦衣玉食。硬要提煉出所謂的傷懷來,倒成了爲賦新詩強說愁了。
她倚着圍子笑,“藍家舅舅話裡透着禪機,暖兒受益匪淺!”
藍笙聽她對他的稱呼,險些吐出一口血來,忙不迭的擺手,“別叫我舅舅,我哪裡有容與那麼老呢!我拿你做朋友,你管我叫舅舅,不是駁我的面子麼!”
布暖說,“輩分還是要緊的。”
藍笙不這樣認爲,“輩分不那麼要緊,我見過鬚髮皆白的孫子,也見過抱在手裡的祖父。宗族裡的正經親戚已經夠叫人頭疼了,外頭何必還要認真論?”
布暖頰上綻出瑰麗的花,“外祖母讓叫藍家舅舅的,我覺着也很好聽。”
“很好聽?”藍笙彆扭的撫撫額頭,說得萬分艱難,“那麼在老夫人面前稱舅舅,揹着老夫人就隨意些吧!”
布暖嗯了聲垂下頭,雪白的臉隱在幄蓋下的蔭頭裡,襯着硃紅的桅杆,玉石鏤刻的美人一般。藍笙認真打量一遍,她今日穿了胡服,衣身窄緊,腰上束着郭洛帶,腳上蹬着革靴,頗有些颯爽的的味道。
當真是無可挑剔,穿什麼都入眼,舉手投足都令他心折。便是這麼低着頭,也是別有韻味的。
他趨了趨身,“今年宮裡賞賜了宮衣,是女官們拿細葛布織成的,我家裡沒有年輕小姐,送你如何?”
她愕然,“送我?宮裡賞的東西能隨意送人的麼?”
原本是不行的,不過這趟例外。今年聖上不知是聽了誰的主意,以往君臣“服玩相賀”,往來不過是飛白執扇,贈衣也只限男裝襆頭等,從未像今年似的,莫名弄出一套女裝來。他打聽了一番,但凡未曾婚配的朝臣人人有份。聖上素來有風花雪月的閒情,贈這麼個節禮,無外乎有催促衆卿早結良緣的意思。
良緣……可不就在邊上麼!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了!
“我說能便能,你只管收着,算我謝你贈我繁纓的回禮。”他從椅背後拉出個包袱塞到她手裡,心裡充斥着理所當然的快樂,“容與也是有的,只是他的必定要給知閒。我的麼……橫豎無人有福消受,給了你,我最踏實不過。”
布暖的手指攏着包袱,軟糯的皮膚映着石青色八枚三飛緞紋地,孱弱的,嬌花般易折。他看着,覺得心底暖意瀰漫。活了二十四年,不是純潔得一塵不染,他也愛過,或許曾經千瘡百孔,但他有直覺,這次可以簡單的,遠離名利糾纏,像個普通人一樣爭取並得到。布暖身上有他嚮往的寧靜,他就像一個深陷在嘈雜裡的溺者,迫切需要救贖。她有這種力量,挽救、安撫,滌盪他不安份的靈魂。
他笑意融融,往事已矣,他喜歡她,只需一眼。
布暖也是有察覺的,她雖自持,到底不木訥。舅舅的宮衣是要給知閒的,他的贈給自己,那說明什麼?藍笙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一汪水似的靜靜流淌。她有些不自在,但還算不上厭惡。認識他不久,卻知道他爽快到極點,注視的時候真誠,彷彿是個可以讓人一目瞭然的人。只是她未曾經歷過那些,除了上次在街道上不及細看便消逝的身影,她甚至沒有體會過什麼是叫人神魂激盪的感覺。
“我不能要。”她把包袱還了回去,“你留着,日後總有家裡姊妹來往,屆時再贈給她們吧!”
年輕的女孩,遇上一個對她頗感興趣的男人,通常都會有些惶惑。她轉過臉去,午後的太陽讓人暈眩。背上起了一層粘/膩的汗,她微微前傾,涼風流過,掃空了沉重。她不想思考,也沒有探究的慾望。輦棚四角掛着鈴,迎着風“叮鈴當、叮鈴當”的響。她擡起眼看,和普通人家檐角的鐵馬不同,這個是青銅鑄的,碗口大的鐘上刻滿梵文。一把微型的橫口刀低垂,車身顛簸,刀柄和掛鐘相撞,一路發出清脆的聲響。
藍笙垂眼盯着包袱,他從前和女人們相處,坊院裡的也好,名門大戶的也好,沒有一個會駁他面子。如今她竟不要他的東西,他知道她同她們不一樣,卻仍舊剋制不住的失望,再由失望轉變成鬱惱,一氣之下便發力把包袱擲了出去。
布暖沒想到他會如此輕率,大驚之餘急道,“你這是做什麼?”
藍笙臉上雖然依舊笑着,眼裡卻沉得寒潭一樣,“既然你不要,留着也無用,不如扔了乾淨。”
布暖不理會他,忙叫停了輦車,自己跳下去往回跑,沿路尋了半天,纔在路邊的草叢裡找到了包袱。
這人脾氣真是怪得很,說風就是雨,和她想象中的大相徑庭。她拍了拍零碎的土,暗自怙惙着,好好的御賜物件隨手就扔了,權且不說怕朝廷怪罪,就是居家過日子,縱然有錢,也不能恁地糟蹋東西啊!
藍笙見她噘着嘴走來,毒日頭底下烤着,額上浸出了細密的汗。他突然良心不安起來,先頭堵着的一口氣,霎時也煙消雲散了。
他迎上去,吶吶道,“扔便扔了,還回去撿什麼!”
布暖看他身量頎長,屹然如松柏,沒想到居然會有如此一副小孩心性。
“我知道你是皇親,朝中受了什麼封賞,轉頭就能傳到令尊令堂耳朵裡。”她嘆了口氣,“倘或二位大人問起來,你可怎麼回話纔好?萬一再有個好歹,那我豈不成了罪人麼!”
他拿扇柄撓了撓頭皮,“難爲你想得周全,我一時沒計較,險些辦了錯事,也連累你臉上無光,對你不住了!”他瞥了包袱一眼,踟躕的問,“這宮衣……你要是不要?若是不要,那我還得扔!”
撿回來再扔出去,他打的什麼算盤!布暖被他這句話說傻了,略思忖了道,“你不帶回去,若是府上老夫人打聽去處,到時候也難交代。”
藍笙有一搭沒一搭的打着扇子,嘴脣翕動了下,像是要說什麼,又吞了回去。半晌才道,“你不是管我叫舅舅麼,給了你也沒什麼。就是老夫人問起來。也交待得過去。”
布暖抓着包袱的手指緊了緊,慢慢上了車。輦復又前行,遠遠看見鹽角坊三個篆書大字在日光下閃耀,院門兩腋酒旗獵獵,紅得觸目驚心。
“如此,便謝謝藍家舅舅了。”她笑了笑,露出淺淺的靨。
藍笙似乎滿足了,興致勃勃解開包袱,抖出一串纓絡遞給她,“這是天后賞賜的,單給兩族宗親,連容與都沒有。”
布暖接過來看,那纓絡是珊瑚串成的,色澤喜人,質地瑩潤。鏈身上有佛頭,有背雲,底下墜着長命鎖片,做工考究到了極處,滲透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張揚。
她有些不好意思,單是衣裳倒罷了,平白無故拿人家這麼了不得的首飾,叫家裡長輩們知道了,難免要責怪。因道,“太貴重,暖兒實不敢收。”
藍笙合上摺扇笑道,“那你留着衣裳,這絡子扔了也使得。”說着就要擡手拋出去。
布暖又一悚,巴巴兒的勒住了他的手,嘴裡唉唉的嘆,“這可不是一兩個大錢的事,怎麼下得去手,好歹留情吧!”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你要是不要?”
她認命的點頭,“我要,我要。”
他臉上笑意擴散,“本就該這樣的。又不是眼皮子淺的小門小戶,這點東西還唬着你了不成!”
“不是這樣說。”她撫着那個雕成彌勒佛的背雲,“拿了人東西總歸欠缺,如果有了爲難,也硬不起腰桿子來說嘴。”
藍笙明顯一愣,“你是怕什麼?”言罷勉強笑笑,“我還不至於這樣不堪,送了這點拿不出手的玩意兒,轉頭就和你求什麼。”
布暖想讓他別多心,轉眼輦已經到了鹽角坊門前,話也只得嚥了回去。
鹽角坊是隸屬於平康坊的,雖是處處笙歌處處景,但比起其它坊院的淫糜來要正經得多。
舞臺上的舞者鮮衣華服,足下生蓮,綴滿寶石的首飾隨着步伐簌簌作響,腰間凝脂樣的皮膚款曲搖擺,蛇一樣的柔軟。
布暖站在臺下仰視了一陣,絲竹管絃之樂如煙波盪漾。跑堂的上來熱絡的招呼,見了藍笙像見着了親爹,給他們安排了座兒,上米酒上點心,殷勤非常。
“可留意大都督?”藍笙吸溜着果子湯問,好歹是前後腳到的,一大幫官員在場,不哼不哈缺了席不太好。
跑堂的一躬腰,指了指後堂道,“今日有白玉奴的堂會,郎君們都上後面趕場去了。將軍若要去,小人給您引路,只是娘子……”
那酒保襥頭反戴着,兩個展角耷拉在兩側耳朵邊上,皮兮兮的樣子很好笑,邊說邊拿眼覷布暖。他如此神色,藍笙瞟一眼就明白了,無非盡是女人不便觀賞的段子。他也不說什麼,摸了摸下巴回頭喊不夷,“我瞧見汀洲像個油耗子,是不是鑽到堂子尋他主子去了?你上後頭喊他傳話給六公子,就說我在前堂觀舞,大小姐和我在一處,就不往他那裡湊趣兒了。”
不夷噯了聲,顛顛兒的跟着酒保過穿堂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