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風雪覆蓋了大唐的半壁江山。
好在募兵不似出征,折衝府衙門裡設立了專門的點,瓦房裡辦公要比野外搭帳篷好得多。只是這場雪下得太大,屋脊眼看着有了凹勢,彷彿承載不動,要壓斷似的。屯營裡撥出幾個卒子上了房頂,瓦也凍脆了,下腳不敢借力,一碰就稀碎。
容與坐在案後,頭頂上間或傳來斷裂聲,他心裡煩悶,靠着圍子蹙了蹙眉。賀蘭伽曾看他面上不悅,打發人到階下喊話,直叫房上人小心點兒。這一叫,不想瓦當碎得更厲害了。
他從花名冊上擡起頭,對隨行的懷化將軍刑皋道,“還差多少?”
刑皋道,“標下才剛問了清點的軍門,人數已然過半。只是朝廷新近頒佈募兵制,各地百姓怨聲載道。短期靠自願要募得五萬,恐怕不甚容易。”
他聽了,手指在案上篤篤點着。沉吟半晌道,“太平日子過得久了,誰願意拋兒棄女背井離鄉!咱們軍令在身,如今三月期限將近,再拖延不得。這場雪不知下到多早晚,等天放晴是來不及了。你即刻下令上折衝府,點了都尉帶隊,挨村抓丁去。前兩個月我給足了臉面,現下是到發威的時候了。”
他急躁的不單這件事,歸心似箭,卻又牽絆着走不脫,再好的脾氣也磨光了。原先答應她半月回長安的,沒想到河東的募兵這麼費周折。諸事纏雜,他又不好撂下就走。下頭眼睛多,他既呈了旨,好歹要帶着入了正軌方好抽身。
可這一帶便是兩個月!
刑皋領命去了,賀蘭伽曾上前拱手,“今早營裡差人來回話,先前天晴着,操練按部就班是可以的。可打昨兒起雪大都停下了,那些新卒子家離得近,一個個想法子溜出營看老孃看媳婦去了。瞧那勢頭是壓也壓不住,因來請上將軍示下,怎麼料理纔好?”
容與冷笑,他都沒能回家去呢,這些兵卒倒反了天了!正是這些人踹不斷嚼不爛,弄得這趟差事這麼棘手。他原就存了怨恨,這下子更發作起來。對賀蘭伽曾道,“打今兒起立個規矩,軍令如山,可不是集市上買蘿蔔白菜。誰敢罔顧,一概棍棒伺候!若是一而再的犯,給我揪出幾個來在營門上祭旗。我倒要看看,有誰不要命了,敢以身試法!”
賀蘭道是,領了幾個副將也出了衙門。一時廳房裡冷清下來,他看着杯裡嫋嫋升騰的白煙,彷彿自己的神思也在無形中消散了。
他手上雖忙,隔三差五也抽了時間出來寫信回去。到現在,少做少,算來也有六七封了。可每每石沉大海,半點回音也沒有。他越寫心越冷,不知長安那頭出了什麼事。到底是她遇着麻煩回不了信,還是臨陣又反悔,下決心和他劃清界限了。他真是苦惱得要命,她說要出塞,他托熟人往西域打底子鋪路去。購房置地,總要給她個安定的生活。兩個月,人家買賣人運貨都折返了,她卻沒了消息。
他鬱郁着,回頭對汀洲道,“把持節的中軍叫來,我有話問。”
汀洲應了,忙出門拐過廊子傳人。一會兒那信使就到了,叉手給座上人行禮,“卑下聽上將軍差遣。”
他啓了啓脣,“我問你,尺素是送到集賢坊的麼?誰接的信?”
那信使道,“卑下按上將軍交代的,送到集賢坊載止。前幾趟交給管事的嬤嬤了,這趟因着府裡籌備喜事閉門謝客,卑下只有把信交給門上的小子,請他轉交娘子。”
他聽了激靈靈一愣,“辦什麼喜事?誰家辦喜事?”
那信使一臉茫然,“上將軍不知道麼?載止要和郡主府結親了呀,老夫人家書裡沒有提及麼?”
他只覺心都要抻破了,原說讓她和藍笙提解約的事,如今怎麼反其道而行,談起辦喜事來了!莫非真的忘了之前的種種?怪道連信都不回,原來是備着成親了,把他當個累贅,一腳踢開了麼!
他擡手把人打發了,站起來,蹣跚着,連站都站不穩。他那麼愛她,是愛錯了人。他滿心滿眼都是她,爲了她,他可以做任何從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沒有臨行前的一夜纏綿,他尚且還回避,還懂得剋制。但走到那一步,他自認爲他是有擔當的,他毫不猶豫肩負起他們的未來。他上書請辭,他部署好他們出塞的每一步,正當他滿懷希望的時候,她卻要和藍笙成親!
他懷疑自己簡直就是個傻瓜,那麼小的人,那麼多的心眼子!難道她是怨他沒有立時帶她離開麼?她不知道辭官是多難的事,莫說他一個正值盛年的將領,就是普通六品上官員,到了卸甲歸田的年紀,沒有二聖敕令,要想全須全尾離開京畿也不是易事。她不能體諒他麼?不能再給他點時間麼?
他從沒這麼絕望過,未來渺渺茫茫,他看不見也夠不着。他高估了她對他的愛,是啊,本來就不堪的感情,枯守下去也許毫無出路。她是個聰明人,說撤出來就能撤個乾乾淨淨。
他跌跌撞撞走在雪裡,鵝毛大的雪片子沒頭沒腦的撲過來,連眼睛都睜不開。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是漫無目的遊走。他聽見身後汀洲的呼喊,有一瞬的清明,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見汀洲慌里慌張撐着傘追上來,“公子爺要往哪裡去?這樣大的雪,外頭連路和溝渠都分不清了……”
他伸手接過傘,“我一個人走走,你不用跟着。”
汀洲垂手站着,看他趔趄的往前走。不敢不遵令,但終究不放心,便遙遙尾隨他。看他沿着城牆挪步,走一段停一會兒,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令人唏噓。汀洲慘淡的注視漫天風雪裡的背影,橫豎他和大小姐的事自己也瞭解一二。這段情實在既荒唐又無奈。如今大小姐要嫁人了,是不是能夠劃下句點了?他說不上來,也許能,也許不能。
再看六公子,他背靠牆磚站了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麼。突然沿原路折回來,腳步比去時快了很多。汀洲躲避不及,只有傻愣愣杵在那裡。心裡懼怕他發火,也作好了捱罵的準備。不想他從他身側擦過,連頓都沒打,只道,“備馬,我要回長安去。”
汀洲傻了眼,“現在麼?眼下風雪連天,連道兒都分不清,還是等雪停了再上路不遲。”也不知他聽沒聽見,行色匆匆早已經去遠了。他無法,只得籠着袖子往府衙後頭的飼馬間趕。
那廂藺氏聽聞郡主差人傳來的消息,一頭慶幸,一頭卻又難過。慶幸的是布暖終於答應出嫁了,總算能斷了容與的念想;難過的是肚子裡帶着她的孫子,要去續人家的香火,姓人家的姓。
知閒剛剛來鬧了一通,哭天抹淚的咒罵布暖和孩子,叫她板着臉喝退了。她真是越來越不耐煩應付她,要不是瞧着有這門老親,早八百年就打發了她。這麼不識時務的丫頭少見,明知道局勢堪憂,不忙着籠絡人心便罷了,竟還跑到渥丹園來夾纏。倒像布暖懷孩子是經她首肯,要動搖她將軍夫人的位置似的。
她歪在胡榻上只顧嘆氣,手裡的佛珠骨碌碌的撥,“這兩個月愁死我了,眼見着瘦了一圈。人家兒子功成名就擎等享福,我倒好,愈發的擔驚受怕。”
尚嬤嬤聽她抱怨,在邊上勸解,“誰家父母不替子女操心?人總有走窄的時候,你的福氣算好的。問問全長安去,哪個不眼熱你?如今遇着坎兒,就和菩薩涅槃一樣,是修行必經的。看開點兒,好歹挺過年下。等大小姐出了閣,知閒小姐也不鬧騰了,明年開春不就太平了!”
“太平了?”她緩緩搖頭,“多大的事啊,哪裡那麼容易,只怕我更加牽腸掛肚!兒子這頭穩當了,還得揪心那孩子。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像是一個豁了口的水囊,說到這裡就有萬分的牽連簌簌流淌出來。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似乎不無懊惱,又夾帶了些恐懼的味道。尚嬤嬤嗓音低沉,“我聽說獨孤氏如今在雲中重又壯大起來,畢竟是元貞皇后孃家人,縱然獲了罪,再回中原爲官也不是不可能。”
藺氏猛聽她提起這個姓氏,不覺胸口憋悶起來。惶惶然道,“你哪裡得來的消息?”
尚嬤嬤把手抄在襟下,側過身道,“我侄兒在雲中捐了個八品署丞,前幾日回京省親無意中說起的。我聽在耳朵裡,心裡直髮緊,不知道該不該同你說。”
藺氏頓在那裡,半晌咬牙道,“我原以爲獨孤家成了絕戶,怎麼又死灰復燃了!你可打探清楚,是獨孤郎這一支麼?還是宗族裡的旁系?”
尚嬤嬤在她驚懼的目光裡點頭,“是獨孤信這一支,當年獨孤懷恩謀反獲罪,獨孤家都撤出中原回到雲中去了。到底是望族,養息幾十年,還愁醒不過神來麼!如今怎麼辦呢,萬一……”
“哪裡有什麼萬一!”藺氏喝道,“管住了嘴,誰能拿你怎麼樣!”
話是這麼說,可往事泄洪似的把她淹沒了。她閉上眼沉沉嘆息,宅門裡的生活看着光鮮,實則有多不易,不在其中的人無法體會。女人要爭兒子,有了兒子就有一切。她也是沒辦法,硝煙四起的妻妾大戰裡,誰能笑到最後,完全取決於肚子爭不爭氣。她是贏家,她在硝煙裡屹立不倒,順順利利執掌沈家二十年。現在對手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卻出現了新的災難。
她不由瑟縮,不敢去想,也不應該去想。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布暖身上來,“孩子怎麼辦?”
尚嬤嬤垂着眼道,“六公子的前程要緊,橫豎將來知閒小姐也會生,要個孩子還不容易麼!再說大小姐獨個兒在載止過,藍公子常來常往,焉知這孩子一定是六公子的?既到了這一步,狠狠心也就過去了。好歹這家業根基是首要,爲個孩子捅出大婁子來,不上算。”
藺氏抿起嘴,可不,留住這萬年基業,處處需要犧牲。一個未出孃胎的毛孩子,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