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箸絞了手巾給他,應道,“日子還是你定吧,橫豎要軍中得空纔好。在不在家裡住要去問問姨母的意思,她老人家若是放行,那我就算是偷了個閒。你不常在家,暖兒的性子又那樣淡,除了晨昏定省不出煙波樓的。我要是一走,怕姨母沒了作伴的不習慣。”
容與不言聲,她有她的想法,自己有自己的算盤,兩個精刮的人,誰都不肯冒失的說話。她是明白他的用意的,他也不誨言,的確有讓她回葉家去的意圖。將軍府這樣大,他卻時時覺得擁擠,彷彿心上生了個疣,不痛不癢,卻硌應得他寢食不安。
她的眸子烏黑,擡起眼和他對視,他笑靨淺生,“也好,問過母親再作定奪。上次聽說蔚兮的喜日子近了,我還想着你若在,我便安排了時候過去。你若不在,無非隨個禮就折返了。”
蔚兮和知閒是一母所生的,知閒是老幺,蔚兮行三,正正經經原配夫人的嫡出。藺氏在給兒子選媳婦上頗花了一番心思,自己當初是個妾室,布暖的嫡親祖母過世了才扶正的。名分有了,出身卻差了一大截,孃家姊妹裡知閒的母親嫁得最好,葉家姑爺如今是御史大夫,起家官職和遷轉階梯都在他手裡。門第是一宗,要緊的還是看中了知閒的身份,自己哪裡短了,就要想法子找補回來。容與雖是庶子,按着現在的地位有足夠的道理娶個嫡女,不是正房所出,斷然入不了沈家大門。
知閒和她三哥打小就好,蔚兮娶親,新娘子進門要由小姑打水盥手的,還真少不得她出面。
她拍了拍額頭,“你不說,我差點就忘了呢!五月二十二的正日子,這會兒家裡不知忙成了什麼樣兒。我回頭就去和姨母說,好歹回去住些時候,等新嫂子進了門再回來不遲。”語畢眼波一轉,糯聲道,“你說了來的,別到時候又不見蹤跡。蔚兮和你是姨表兄弟,你瞧着我母親的面子也不好失約的。”
容與點頭,“那是自然的,蔚兮炮杖樣的性子,我要是不去,轉天他見了我又要打架。”
知閒笑道,“堂堂的上將軍也怕打架麼?我是想,那天親戚朋友多,姨母正好帶着暖兒一道去,萬一遇上合適的,也成就她的姻緣。”
容與潦草嗯了聲,低頭盯着杯盞,雪白的瓷映襯着橫斜有致的茶葉,虛浮在那裡,像一棵棵野生的芭蕉。
他想起母親適才說的話,布暖的前景似乎黯淡得很,他雖也擔心,倒全然不似女人那樣悲觀。布暖總會遇上愛她的人,長情的,愛她愛到不顧一切,哪裡還會在乎家庭的壓力!若實在欠缺,等他和知閒成了親把她過繼過來,索性隱瞞了她的身世,那時候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他一味出神,知閒關注他臂間的長命縷有陣子了,私下疑惑,原不想打聽的,可事先就聽說宮裡設宴,萬一是哪個愛慕他的女子給他續的命,她倒矇在鼓裡豈不成了天底下最後知後覺的傻瓜麼!
她悄悄打量他,猶豫了片刻才假作不經意道,“我今兒一天都在屋子裡,不知暖兒在外頭玩得怎麼樣。我聽說你同她一道回來的?是藍笙領她上宮門等你去的麼?”
他調過視線,只道,“二聖前往驪山駐蹕,今日的宴作罷了,被幾個同僚拉着吃酒說事,耽擱了會子纔回來,後來恰巧遇着她和藍笙。你問這個做什麼?”
知閒托腮道,“想是上平康坊去了吧!”又酸溜溜的說,“坊裡的姑娘周到得很,連命都給你續了。”
他聽了這話垂眼看,失笑道,“混說什麼,哪裡來的姑娘,這是布暖繫上的。”
知閒這才鬆了口氣,既然不是外面粉頭子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正經人家的女孩哪裡及那些狐狸精手段多,十個男人九個吃這套,雖然她早作好了容與將來納妾的準備,可眼下她還沒進門,自己的丈夫先愛上別人,那她也活得太不堪了。
容與用罷了飯不急着撂筷子,囑咐伺候的人取空碗來,揀大葷的菜色撥了好些。彎腰嘬嘬喚俏奴,把碗擱在地上告誡它仔細着用,不許吃得到處都是。手在桌面下安然放着,扭過頭看那狗,目光專注,神思竟是遊移的。指尖觸摸到腕子上的五色絲,繁瑣交織的紋路里想起布暖的臉,心裡空蕩蕩,像缺失了一大塊。
他不說話,知閒也覺沒底,怕剛纔顯得太妒,招他厭惡。正搜腸刮肚想補救一番,卻見他站了起來,溫聲道,“天不早了,你安置吧!”
她有些不捨,他很少來碧洗臺,難得吃了一頓飯,於她來說真是大大的不夠。
她送他到門前,神色黯然。他停下步子看她,“今年的江心鏡送到了,母親不愛料理那個,要勞煩你了,指派人收拾出來。你自己挑喜歡的拿,另準備一面給暖兒送過去。”
她懨懨應了,手指絞弄着宮絛,倚門斜斜靠在那裡。他愈發摸不着頭腦,也懶得費心思琢磨她突如其來的憂鬱,退到檻外說,“宮裡今年怪異,賞了女裝,說是給府裡家眷的。我先頭過來走得倉促忘了,這會兒還在竹枝館裡擺着,等明兒叫人給你送過來。”
她道好,又問,“是府裡女眷都有的麼?”
他搖頭,“只賞了一套,哪有賞全家的道理。”
她聽了高興起來,只有一套,他特地留給她,縱然理所當然的,她還是歡欣鼓舞。她是他過了六禮的未婚妻,名正言順的他的“家眷”。
“藍笙的給了誰?”她又有閒心關注老對頭了,笑道,“他還沒結親,大約只有把東西壓箱底了。”
容與嘴角扯了扯,終究沒有仰起來。他有時不得不佩服藍笙見縫插針的好本事,不知怎麼讓布暖收下了他得來的全套行頭,約摸是連哄帶騙用盡了手段。
天上一彎蛾眉月,纖細如遊絲。月色並不好,薄薄的光不時被流雲遮住,他站在廊子下等婢女取燈籠來,慢吞吞道,“他常辦出格事,不要去管他。”想了想又道,“他是個直爽人,有時說話難免不中聽,你別同他計較,有什麼告訴我,我自然和他商議。”
他並不覺得這話哪裡特別,知閒聽來卻是另一種難以抗拒的溫存。她和藍笙拌嘴,容與每每緘默,如此不作爲,縱得藍笙變本加厲。她口才不如藍笙,落敗是經常的。容與起先還打打圓場,後來幾乎不聞不問,像今天這樣說句體己話,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遠遠看見一盞燈火搖曳着過來,他正要下臺階,背後一個溫暖的身子貼上來,臉頰靠在他肩胛上,靜謐的夜裡聽得見咻咻的鼻息。
他怔了怔,知閒圈緊了手臂,玲瓏有致的身形柔軟如水。換作別的男子,有美人投懷送抱大約會受用之極,他卻如芒刺在背,連寒毛都直豎起來。
“容與哥哥,我有時很擔心,你究竟喜不喜歡我?”她囁嚅着,“如果不喜歡我,就不要同我成親,不要讓我活在絕望裡。”
他的心直往下沉,以前明明是無所謂的,最近不知怎麼,越發控制不住自己。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他自己也鬧不清楚,單就是排斥,她在他心裡無處容身。
這樣對她的確不公平,他想一定是近來瑣事冗雜,他疲於奔命,早就無暇他顧,所以苒苒生出倦怠來。再過陣子……也許再過陣子就好了,他還能像從前一樣待知閒,至少能少些厭棄。
他費了極大的力才忍住不去分開她的手,夜風雖涼,吹不散背心濡濡的溼意。他嘆息,隱忍再三方道,“你別胡思亂想,我知道你委屈,我在家裡的時候少,難免冷落你。沒法子,武將和文官不同,眼下已經是好的了,逢着邊關有戰事,仗打不完,三年五載駐紮屯守是常事。”他終於輕輕掙脫出來,撩了她鬢邊的發繞到她耳後,半蹲下身子道,“我這輩子就是這模樣了,也許哪天戰死沙場也說不準。你細想想吧,趁着還未親迎,若是不情願了,我和母親去說,退婚也使得。”
知閒的臉色霎時慘白,她不過是想聽他一句話,竟是這麼難!牽扯上了婚事,甚至還要退親。她以前只覺得他涼薄,誰知他還有那樣惡毒的心思!要嫁給他,就得接受他帶來的一切,榮耀也好,痛苦也罷。他是決計不會改變的,如果她不願解除婚約,那麼只有學會忍耐。
她明白了,他不愛她,所以待她不過如此。
可是怎麼辦,她愛他深入骨髓,從十二歲起,他就是她心中山一樣的存在。走到了這一步再回頭,她無論如何舍不下。
她垮下肩頭,悽婉的望着他,“是我糊塗了,你別往心裡去。”說着去揉太陽穴,蹙眉道,“近來不知怎麼,老是頭疼,脾氣也變得躁了。你瞧剛纔,我又失態了。”
他笑了笑,“既這麼,明兒差人請郎中來診個脈,贖幾劑消暑的藥。這幾天好生歇息,天突然熱了肝火旺,興許入了三伏反倒好了。”
他慢慢下了臺階,那個挑燈的婢女前頭見他們有這等親狎舉動,識趣的停在遠處再不過來。他看看夜色,新月雖淡,渺茫還能照得清路。這當口只想快些離開,便不等那風燈了,兀自提了袍子一角邁過了碧洗臺的門檻。
起先幾步走得還算沉穩,他自己也滿意,文雅的作派,上等的情調,他向來玩弄得駕輕就熟。可一旦出了她的視線,他漸漸不受控制。步伐快起來,越走越急,恨不得一腳踏到醉襟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