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轉眼就到了,大清早起來日頭就烈,照着地面熱氣蒸騰。
老夫人和知閒打發人送角黍和梗米團來時,布暖正忙着在煙波樓牆角處灑雄黃粉,冷不防被風迷了眼,鼻涕眼淚一大把。
兩個丫頭只顧笑,乳孃忙拿出準備好的健人和香囊,請來人帶回去做回禮,一面招呼着,“成了,是個意思就夠了。緊着灑,怕是再稱兩斤來都不夠使的。”上來拉過布暖,攜了衣角給她掖眼睛,嘀咕着,“仔細些,這個可不敢大意,回去洗洗吧!”
布暖擡手揉揉,只是笑,“不礙的,這會子已經好了。”
秀也不問情由兒,牽着她進屋子,打了手巾把子仔細替她擦臉上粉。新買的鉛粉裡有股子藥味兒,說是天熱了能防汗的。一頭又吩咐香儂取換洗衣裳來,抽出兩條長命縷綁在她腕子上,嘴裡唸叨了一串吉利話,納了福道,“奴婢給小姐續命了。”
布暖看了一眼,噘嘴道,“我這麼大的人還綁這個,又不是孩子,叫人看了笑話。”
“混說,你沒許人家,怎麼不是孩子?聽話戴着,消災避難的,有沒有用先不論,好歹是個寄託。”秀抖了抖香儂送來的襴袍,“快換衣裳,別等回頭藍將軍來接,鬧得手忙腳亂的。”
乳孃辦事果然妥貼,進長安那天說要胡服的,轉天就備好了。布暖看看花梨托盤裡的頭飾,那髮針鏤花的頂端鑲了一圈流蘇,密密鋪陳在盤底,纏綿悱惻。
“我不要穿胡服。”她有些彆扭的背過身去,先頭還很嚮往,結果發現那個讓她驚豔不已的人是舅舅,便半點想頭都沒有了。
乳孃不明白她的心,一味的說,“還是穿胡服好,外面人那樣多,姑娘家半臂袒領的多有不便。你這孩子也真怪,先頭吵着要置辦胡服,如今有了,反倒不穿了。究竟是哪裡不合心意?你自己悶着我也不知道,何不說出來,不好的地方再改改就是了。簇新的衣服,白扔了多可惜!”
秀嘮嘮叨叨半天,布暖被她聒噪得受不了,看她大有要憶苦思甜的意思,慌忙認命的點頭,“快別說了,我穿就是了。”
幾個人歡歡喜喜給她打扮上,玉爐半跪着替她扣好蹀躞帶,在七事上附帶掛了好幾個香囊,撫掌道,“小姐穿胡服真是好看得緊,轉兩圈我瞧瞧,可還有疏漏的地方?”
布暖像個偶人似的任由她們擺佈,香儂拿桂花油給她抿頭,萬分用心的梳了個高髻,戴上束髮冠,插好了髮針,上下打量一通笑道,“這是誰家郎君?好俊俏的小相公麼!”
布暖高興起來,縱到鏡子前扭身照,嘖嘖讚歎,“我要是個男子,全長安的女子大約都會搶着嫁給我!瞧瞧這身段,這臉盤兒,沈大將軍都不及我!”
屋裡人掩嘴大笑,“哪裡有這麼誇自己的,不害臊!”
秀摘了一截艾草插在她的髮髻上,邊道,“品階上下一等,竟差了這麼一程子!六公子節前那樣忙,幾夜都不着家的,今日還要在宮中戍守。藍公子多閒適,看他平日公務不多,節下還能騰出空來競渡。到底皇親國戚,同普通官員大不同的。”
布暖訕笑,舅舅素來威儀,他撒個小謊,人人不疑也省了好些麻煩。她應承着,“可不是麼,想來大都督也不是好當的呢!”
秀的表情像在品一樽佳釀,自顧自的點頭,“還是藍公子這等差使輕鬆,邊關沒有戰事,且逍遙自在的活着。誰要是嫁了他,擎等着過好日子罷了。”
布暖一個頭兩個大,心道又來了!乳孃是着了藍笙的魔,他樣貌好,家世高雖是不爭的事實,可真要論,還是舅舅更拔尖些吧!舅舅性子沉穩,一眼看過去就是靠得住的人。就閨閣女子選婿來說,比起藍笙的浮躁,她倒覺得舅舅更爲穩妥。
只可惜了,比來比去都是枉然。
她正惆悵着,樓下有人喊,“大小姐可在麼?”
布暖趴在勾片欄杆上探出身去,看見府裡管家仰着頭站在房蔭下,衝她眯眼笑道,“大小姐快收拾收拾,公子爺的車侯着呢,小姐歸置好了就出府吧!”
乳孃奇道,“怎麼是六公子的車,不是藍將軍來接麼?”
瞿管家摸着鼻子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料着藍將軍那頭忙,今兒不是有競渡嗎,不得空吧!”
布暖踅身回去拿帷帽,囑咐玉爐,“明間裡有雄黃酒,你們陪着乳孃好好喝一杯。若是有興致也出去散散,端午節外頭可熱鬧呢,錯過了就得等到明年了!”
玉爐應了把她送出門,拉着她的衣角說,“別隻顧自己玩,遇上好吃的帶些回來!”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布暖在她肥嘟嘟的臉頰上捏了一把,“我記住了,要鹹的不要甜的,小娘子真難伺候!”
玉爐噯了一聲,格開她的手道,“仔細了,調戲良家子麼?”
布暖摺扇嘩地一打,仰天長笑出門而去。
輦車沒停在沈府門前,春暉坊不是直道,進了坊門要拐過幾個彎纔到將軍府。布暖跟在管家身後,透過一片濃密的竹林,隱約看見一駕車停在坊牆邊上。正納悶做什麼要偷偷摸摸的,漸行漸近,纔看清轅前立着的人竟是舅舅。
她吃了一驚,快步上去行禮,“舅舅怎麼親自來了?不是說打發藍笙的小廝來接的麼?”
頭一回見她胡服打扮,瞧着還有些眼熟,和他常穿的一身衣裳很像,但她穿着就顯出別樣的一種味道。容與上下端詳,除去頭頂上那一株可笑的艾草,可算是個翩翩佳公子。
“休沐便無事可做,藍笙那裡忙着準備,我既然閒着,自己來了省些手腳。”他笑吟吟道,“你穿胡服好看。”
布暖紅着臉頗感心虛,侷促的抻了抻襴袍,像是某種不願讓人窺見的東西暴露在了衆目睽睽之下。
她唯恐舅舅會取笑,愈發的戰戰兢兢。還好他穿的是常服,倘或撞上了,豈不叫她尷尬得無地自容麼!
“舅舅看,我的衣裳可是和你的一樣?我那日甫進長安就見着一個人,正是穿着這樣的襴袍。我瞧着覺得真是好看,便讓乳孃給我置辦……”她乾乾的笑,笑着笑着突然覺得發苦,嘴角便如千斤重,再也提不起來了。聲音漸次低下去,想起自己前頭的一腔赤誠就那麼隨風去了,滿含無限傷懷,“誰知道那個人居然是你!”
他聽了微訝,瞧她一張臉陰雲密佈,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忙順勢道,“我那日接了急召出門,竟是在路上遇着了?不過這身衣裳襯你,和舅舅一樣喜好,咱們是英雄所見略同。我那頂發冠是上年託了首飾匠人單做的,如今坊間也有得賣了麼?”
布暖原本還自怨自艾,被他一打岔,轉瞬就撂到後腦勺去了,接口道,“那是一定的!這麼漂亮的冠子,八成各個金鋪都有。不過是把樑脊做平了,平民可不敢戴粱冠,捉住了要吃板子的!”
她比劃了一下,全然不是適才難過的樣子。容與興嘆着,估摸自己是老了,已經跟不上她跳脫的思維。送她上了車,放下兩腋的紗幔,馬鞭自在一甩,輦車晃悠悠前行開去。她坐在一邊,小小的個子倚着圍子。他側過頭看她,“你身上怎麼一股子雄黃味兒?”
布暖唔了聲,指着腰間成串的香囊給他瞧,“端午掛健人辟邪的,舅舅沒有麼?”說着細打量他,他的打扮真和這熱鬧的節日格格不入,沒有一樣應景兒的物件,腰上只有一個裝着兵符的金魚袋,同她蹀躞帶上的繁花似錦相比,容與的七事孤零零的煞是可憐。
“知閒姐姐沒有給舅舅準備端午的玩意兒?”她憐憫的搖頭,“這麼的過節太冷落了。”
容與牽了牽嘴角,知閒差人送到軍中的東西不少,只不過他不願意戴着罷了。他又不是藍笙,男人家身上掛一堆七七八八的配飾,叫人背地裡笑話。
布暖有些後悔,早知道知閒沒心思過問這些,她該把那條繁纓送給舅舅纔對。現在轉贈了藍笙,再沒有了,好在她手臂上綁了兩條長命縷。
她麻利解下一根,猶豫着徵詢,“暖兒給舅舅續命?乳孃說了,沒有成親的都是孩子,戴上長命縷能防着被兵刃所傷。”
他不言聲,看着她把五色絲扣在他手腕上,所有的注意力剎那間都集中到那片方寸之地。她的十指白玉一樣,靈巧翻轉着,小心翼翼打個蝴蝶結。指尖偶爾劃過他的皮肉,溫熱的觸感便震盪着氤氳擴散。
他屏息靜氣,她擡起眼,笑靨如花,純淨的臉近在咫尺,得意的說“多好看”!
也許是沒見他反感,她膽子愈發大了。想了想,拔下頭上的艾草插在他發間,滿意的頷首,“這纔有過節的樣子!”
說實話,堂堂的鎮軍大將軍,腕子上打着長命縷,頭上彆着艾草,那滑稽的模樣和平素威嚴的作派相去甚遠。若是被他朝中的同僚遇見,八成夠恥笑上三五天的。
布暖卻喜歡,這樣的舅舅纔是活生生的,匯進人流裡不至於突兀。就像尋常人,充其量比別人沉穩些,比別人冷漠些,也比別人容止可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