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渺帶着與崔慕禮的賜婚聖旨回到了崔府。
整個崔府……不, 應該是整個京城都震驚不已。
遲遲未談婚論嫁的崔二公子終於定親了!不僅是定親,還是帶着皇上聖旨的賜婚!而賜婚對象是個出身普通,據說只是寄住在崔府的謝姓表小姐!
衆人理所當然地想:這位表小姐定是貌若天仙且手段過人,才能牢牢勾住崔二公子的魂。嘖嘖嘖嘖, 眼下最開心的, 當屬她的家人咯!
話說回來:謝氏開心嗎?
她倒是想開心, 但謝渺回府後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將自己關在海花苑中, 誰都不肯見, 其中也包括了她。
人生頭一遭, 謝渺對最敬愛的姑母都表現出牴觸,用行動來抗議賜婚。
謝氏開心不起來。
早前她是想將兩人湊成一對, 但阿渺極力牴觸, 堅持要出家當姑子。謝氏雖然遺憾,終歸是疼愛侄女,只要阿渺不落髮當姑子, 便是一輩子留在崔府她也養得起!
但萬萬沒想到, 在她們拒絕崔慕禮的請求後,他竟然轉身去求了聖旨……得, 這下阿渺是不願意也必須嫁!
謝氏愁得輾轉難眠,半夜仍在唉聲嘆氣。
崔士碩被吵醒,乾脆點了油燈,替她倒了杯熱水。
謝氏喝了兩口, 幽聲道:“老爺啊,您說說, 我該如何是好。”
崔士碩摟住她的肩膀,道:“聖上賜婚, 從未有過抗旨的先例,夫人,你着手安排婚事便成。”
聞言,謝氏便有些埋怨,“聖上要兩個孩子明年七月份成親,但眼下都快十二月了。”
大齊乃禮儀之邦,越是大戶人家便越是講究排場。慕禮身爲二房嫡子,崔家的下一任家主,即便沒有聖上賜婚,婚事亦會籌辦得的隆重熱鬧,不說提前兩三年,提前一年總要的吧?
再者,她除去是慕禮的母親,還是阿渺的長輩,兩頭撞到一起……真是想想都頭疼!
謝氏連連搖頭,“怎麼算都覺得趕。”
是聖上趕,還是崔慕禮趕?他這個兒子,主意真是大得過分。
崔士碩神色訕訕,撫了撫短鬚,道:“我知曉你的難處,這樣,你讓大嫂和弟妹一起幫忙,東西只管置辦,不必問價。缺東西就跟母親和我說,我們定會幫你辦妥貼。”
謝氏掰着手指頭數,“三媒六聘,提親定親,還要提前半年,去外頭給阿渺買個新宅子方便迎親,還要接親人來京城……”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崔士碩都耐心聽完,握着她的手道:“辛苦夫人了。”
謝氏依偎進他懷裡,“老爺,你說這兩個孩子,怎麼就倒着來了呢?”
從前追着的不願意了,從前不願意的非要強求……
崔士碩道:“情愛不由人啊。”
謝氏不悅地道:“慕禮也是,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去求旨賜婚。”
崔士碩啞言半晌,無奈地道:“慕禮隨了他母親的性子,此生認定一人,恐怕再難更改。”
他並未向謝氏隱瞞與何氏的過往,說起來,這是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
崔士碩年輕時亦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想要與他結親的人家不計其數,他卻在去往滎陽郡辦公務時,對當地郡守的次女一見鍾情。
那女子便是何氏。
彼時何氏已有十九,不知因何緣故仍待字閨中。她待崔士碩不假辭色,但他仍喜歡極了她,央求崔太傅派人登門提親。
何氏的父親大喜過望,想也不想便應承了婚事。
崔士碩如願以償,娶了心儀的姑娘爲妻,不料成親當晚,何氏便冷臉拒絕了他。
何氏道,她已有深愛的男子,幾年前參軍時戰死沙場,她本想爲其終生“守寡”,迫於父母之命才嫁了他,但即便成了親,她也不可能愛上他。
崔士碩聽後大失所望,與此同時,他敬佩何氏的坦率,憐惜何氏的遭遇,暗暗下決心,要用一片真心感動妻子。
但他低估了何氏的癡情與固執。
無論他如何體貼周到,噓寒問暖,何氏都不爲所動。他的真情也好,真意也罷,何氏均能視若無睹。
日積月累下,崔士碩逐漸清醒,不再奢求何氏的迴應,只希望她能當好二房的夫人,認真教養他們的孩子。
然而何氏將所有的情都給了死去的戀人,哪怕面對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憐愛。於她而言,兩個孩子更像是她對崔家的回報,而非從身上掉下來的血肉。
因憂思過重,何氏的身體每況愈下,便順理成章以此拒絕與子女相處。
身爲長子,崔慕禮聰慧敏銳,早早便意識到母親的疏冷,幸好他同樣天生淡薄,對此並不在意。而崔夕珺當時年幼,知情的衆人都瞞着她,加倍地待她好,以彌補她缺失的母愛。
崔士碩本以爲崔慕禮遺傳何氏的只有性格,卻不想在動情上亦是如出一轍的偏執。
若阿渺能與他情投意合,那便是天作的良緣,若不能……
崔士碩簡直不敢想,一想便胸悶氣短。
“芊兒啊。”他扶住謝氏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兜兜轉轉的,慕禮終是跟阿渺成了一對,往後你是他的母親,亦是阿渺那邊的長輩,慕禮便拜託你了。”
謝氏:……
理是這個理,但甭管從哪個方面看,慕禮都不會是吃虧的那個,反而是她的阿渺很弱勢。
一個是繼子,一個是親侄女,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真出了問題,還用想嗎?她肯定選擇幫……阿渺啊!
謝氏在心裡說着大實話,面上柔順地道:“我懂,老爺放心。”
崔士碩十分欣慰。
*
賜婚的聖旨一下,蘇盼雁登時傷心欲絕。
她有滿腹心事想訴說,三番兩次地約崔夕珺,均被對方委婉拒絕。饒是如此,她仍鍥而不捨,在崔夕珺出門時攔住了她。
避不過,崔夕珺便只能與她坦誠相對。
二人來到往日常去的春崍茶館,老地方,老位置,臨窗望去仍是那幾株茶樹,卻在冬天褪盡了綠意。
蘇盼雁捏着帕子,紅着眼問:“夕珺,崔二哥與謝渺的婚事是真的嗎?”
崔夕珺點頭,內疚地垂眸,“盼雁,是二哥親自跑到宮中向聖上求得賜婚。”
蘇盼雁乾脆用帕子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她好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在遇上他時勇敢些,堅定些,回去向父親說明,向溫如彬說明……晚了,一切都晚了,崔二哥要與謝渺成親了,她再也沒機會了!
窗外冷風颯颯,崔夕珺頸間裹着白狐圍脖,手裡捧着暖爐,不解地看着對面的好友。
盼雁與溫如彬青梅竹馬十幾年,解除婚約時都未哭成這樣,反倒是短短几個月內,對二哥便用情至此?
不合常理。
崔夕忽然開了竅,自相識後盼雁便經常約她玩耍,從前她沒瞧出蹊蹺,現在回頭想想,似乎有二哥在的時候,盼雁會變得特別溫柔周到。
莫非……?
“盼雁,你當時在花朝宴上主動與我交好,是爲了接近我二哥。”她篤定地道。
蘇盼雁的哭聲戛然而止,隨即慌張地望着她,“夕珺,我、我、我……”
“我”到最後,卻化成一聲聲的“抱歉”。
短暫的震驚過後,崔夕珺感到既難堪又難過。原來盼雁與以前的謝渺沒有不同,待她好都是爲了接近二哥,甚至於謝渺坦坦蕩蕩,而盼雁在有婚約的情況下還利用了她。
因無法撮合她與二哥的愧疚瞬時蕩然無存,崔夕珺猛地起身,面無表情地道:“蘇盼雁,你真虛僞。”
她怒氣衝衝地往外走,蘇盼雁連忙去攔,被她不留情面地揮開。
她譏諷地勾脣,“我二哥馬上要娶謝渺,你沒機會做我的嫂嫂,也就不用煞費苦心地討好我。”
蘇盼雁試圖解釋:“夕珺,我起初的確是爲了崔二哥才與你做朋友,但幾年下來,我早就將你當成——”
“不需要。”崔夕珺冷聲道:“蘇小姐,今後你我各走各的路,見面也只當做不相識。”
她扔下話便掀簾出去,恰好對上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丁明軒認出她來,訝異地道:“崔三小姐,你這是……”
下一刻便見到追出門來,哭得梨花帶淚的蘇盼雁。
丁明軒顧不得崔夕珺,急忙上前關心,“表妹,你怎麼哭了?”
蘇盼雁抽抽噎噎地道:“表哥,我,我,夕珺……”
崔夕珺頭也不回地離開,待上了馬車,她抱着軟枕靠在車壁上,一時憤恨委屈,一時悲傷難過。
騙子,都是騙子!
淚從眼角滑落,掉到一半便被她重重抹去。她倔強地咬脣不肯哭出聲,如當初知道父親要重新迎娶妻子,又如見到謝氏待謝渺的親暱關愛。
她崔夕珺纔不稀罕!
淚眼朦朧間,崔夕珺忽然想起周念南。
此時此刻,週三公子在幹嘛?他知道二哥與謝渺要成親了嗎?他會怎麼想?會像蘇盼雁那樣失態嗎?
……
會。
不僅會,還比蘇盼雁有過之而無不及。
周念南被侍衛們打暈帶回侯府,清醒後的第一件事便想衝進皇宮,請聖上收回賜婚聖旨,或者,或者將上頭崔慕禮的名字換成自己……
他思緒無比混亂,將所有阻攔的人都打得趴下,豈料剛出院門便見到了定遠侯夫人。
定遠侯夫人攔着他的去路,問:“我兒要去哪裡?”
周念南道:“母親,您讓讓,我有重要的事情得進宮求見聖上!”
定遠侯夫人冷靜地道:“時辰已晚,你不如先去休息,有什麼事等明日再說。”
周念南道:“不行,明日便來不及了。”
定遠侯夫人已從侍衛口中得知事情原委,聞言不禁酸楚難當。
“南兒。”她緩了聲,道:“你聽母親的話,回去睡一覺,等睡醒便好了。”
周念南頭痛欲裂,捂着額角道:“母親,您不懂,我必須馬上去,即刻便去!”
可去了又能怎樣?
“南兒,你聽我說。”定遠侯夫人硬着心腸道:“你便是去求聖上也無用,謝小姐與崔二公子的婚事已定,再有半年便會完婚。”
“母親。”周念南強作笑容,胡言亂語道:“姑母先前答應過替我求旨賜婚,我去找她,讓她跟聖上說明!聖上定會理解裡頭出了差錯,替大家補過拾遺。”
“你說得什麼混賬話!”定遠侯夫人又急又怒,“聖言如律法,更何況是聖旨賜婚!你給我收起那些荒唐心思,滾回院子裡好好待着!”
周念南被罵得一呆,緊接着跪到地上,央求道:“母親,您知道我對謝渺的心意,我得去試試,說不定聖上會改變主意!”
他躍起身要走,卻被定遠侯夫人的話釘在原地。
定遠侯夫人道:“你與崔二公子親如兄弟,卻爲一個女子鬧到御前,你覺得聖上會怎麼看待謝小姐?是贊她魅力不凡,還是覺得她紅顏禍水,在你們之間捻三惹四?”
周念南僵住了步伐。
定遠侯夫人又道:“你不爲定遠侯府着想,也要爲謝小姐想想,她本就出身普通,乍得賜婚已招人妒忌,若你再將她攪進風流韻事中,叫她往後如何在京城立足?”
周念南自說自話,“我可以帶她遠離京城,去北疆,去西境,去南疆……”去哪裡都好,能與謝渺在一起便好。
定遠侯夫人一針見血地問:“那謝小姐呢?她願意嗎?”
周念南咬牙:“她是暫時沒有想通,等我帶她去看遍大江南北,她定會知道我的好。”
“是嗎?”定遠侯夫人問:“那崔二公子呢?他肯將妻子讓給你嗎?又或者等你帶謝渺離開後,焉知他不會記恨侯府,投靠四皇子一派,視皇后與定遠侯府爲眼中釘?”
周念南霎時失聲,握拳透掌,眼中血絲暴漲。
崔二,崔二,崔二!
定遠侯夫人咄咄逼人,繼續問:“爲了一個謝渺,你不顧遠在北疆的父兄,不顧身在皇宮的姑母與侄兒,不顧我這個母親……周念南,你當真要一意孤行,鑄下大錯嗎?”
一句接一句地質問如鐵錘般擊打周念南,他心焉如割,靈魂被人殘忍地撕扯。
“母親。”他再度跪到地上,仰起臉,哽咽着問:“那我呢?我該怎麼辦?我此生只想娶謝渺,她嫁了崔二,我該怎麼辦?”
漆黑的天色中,搖曳的燈光裡,他身姿英挺,卻無措張皇得像個孩童。
定遠侯夫人雙眸含淚,俯身輕撫着他的頭頂,如撫慰幼時打架受傷的他。
“都會好的,南兒,你尚年輕,今後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