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 嫁進崔府的日子沒有想象中的難熬,比起前世更是舒逸了千倍萬倍。
她是聖上親自賜婚給崔慕禮的妻子,無人敢待她不敬。她的婆母是親姑母,小姑亦不復往日囂張, 本分安靜許多。
她無需再刻意討好誰, 便在崔府穩當地立足。
諷刺否?她曾經心心念的東西, 追逐許久仍求而不得, 反倒在四大皆空後輕易地實現。
一切的關鍵自然是崔慕禮。
從前是她追着他, 渴望他的回眸停留, 而他冷靜自持。如今是他摒棄矜傲, 爲她褪後趨前,卻換不來她的動搖。
說到此, 謝渺並不同情崔慕禮, 若非他執意阻撓,她這會已遁入空門安心念經,又怎會留在崔府裡“折磨”他?
佛語有云, 種其因者, 須食其果——誠不欺人也。
婚休結束後,崔慕禮返回刑部復工, 謝渺終於鬆了口氣,沒過兩日,崔夕寧便找上了門。兩人本就是好友,眼下成了堂姑嫂, 情分自是非比尋常。
“二——”她剛想喊二嫂,思及謝渺待婚事的態度, 便機靈地改口:“阿渺!”
謝渺讚賞地投去一眼,不錯, 有長進哦。
崔夕寧親熱地拉着她,“我人前我喚你二嫂,人後就喚你阿渺,可好?”
謝渺端着姿態,道:“諾。”
崔夕寧愣了下,隨即撲向她,撓起她的腰來。
“好啊,我讓你擺譜,我讓你擺譜……”
兩人嬉鬧了會,坐回桌邊飲茶。崔夕寧說起這半年內崔府發生的事,其中大部分都微不足道,唯有一件事引起謝渺注意。
崔夕珺與蘇盼雁斷了來往,成日待在府裡,與小慕晟的感情倒是有所增進。
是個好消息——謝渺暗想,崔夕珺認清蘇盼雁,待慕晟不再冷漠,連性格都沉穩不少,這都是好的轉變。
只要通知崔慕禮,讓他阻止崔夕珺將遇到的那場陰謀便好。
崔夕寧誤以爲她對崔夕珺懷有芥蒂,便道:“阿渺,夕珺有二哥與姑父管教,性子變了許多,絕不敢再對你無禮。”
實際上非也。
決定崔夕珺態度的根本不是旁人管教,而是謝渺的迴應。從前謝渺有所圖謀,故作大度,致使崔夕得寸進尺。而當她轉變後,崔夕珺討不找好,也慢慢學會忌憚收斂。
欺軟怕硬是人性中天生的惡,唯有不平則鳴,才能遏制對方氣焰。
謝渺簡單略過此事。
這一聊天便耗費半天功夫,臨別前崔夕寧道:“城中新開了家樂器鋪,我想去買把趁手的琴,你明日陪我一道去?”
閒着也是閒着,謝渺便答應下來。
崔夕寧高高興興地離開,謝渺抄了會經書,用過膳,洗漱後便早早睡下。
至於留燈?
……什麼是留燈?
*
因公務繁忙,崔慕禮近段時間總忙到亥時末纔回府。
乍眼一看,院外留燈,僕從守候,而臥房漆黑,與過去並無兩樣。但崔慕禮知曉,在天青色的簾帳後,雕花拔步牀上,正睡着他心愛的姑娘。
他在隔壁偏房收整完畢,無聲斥退守夜的拂綠後,輕手輕腳地進入內室。他先將蠟燭放到桌上,這才走到牀畔,掀開幔帳,半俯下身,靜靜地凝視。
燭光微弱,恰到好處地映出謝渺容顏。
她睡姿端正,眉目鬆懈,呼吸輕微,顯然正在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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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慕禮忍不住伸手虛碰她的臉頰,只一下便剋制地收回。他走到窗邊鋪着藤墊的長榻,熟練地曲身臥躺。
睡到半夜,謝渺被渴醒,下意識喊了聲,“拂綠,我要喝水。”
耳畔響起輕微的窸窣聲,有人倒好茶送到牀畔,謝渺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接過喝了一口,方纔後知後覺地察覺異常。
即便沒點蠟燭,她也能感受到那人身形頎長,根本不是拂綠。
她啞然片刻,問:“拂綠呢?”
寂靜的夜裡,崔慕禮的語調輕柔,“我不習慣夜裡丫鬟守夜,你有事喊我就行。”
謝渺冷聲道:“不用了。”
她下了牀,摸黑將茶杯放回桌面,轉身時不小心絆到凳子,腳下一趔趄便往前栽倒。
崔慕禮適時地扶住她,“阿渺,小心。”
謝渺甫一站穩,便飛快地推開他,頗有用完就扔的架勢。
崔慕禮並不介意,目送她安全地進了幔帳,才返回長榻休息。
沒有誰再開口,室內唯有淺淺的呼吸聲。
……想也知道,以崔慕禮的長手長腳,蜷縮在榻上定憋屈非常,等再過幾日,她便以此爲由,趕他去別的房間睡。
謝渺如是想道。
*
隔日,崔慕禮天初亮便起身,謝渺兀自睡得安穩,全無前世伺候丈夫上衙時的貼心。
謝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便心安理得地睡到辰時起,照舊念過早課後用膳,又抱着白飯逗弄了會,纔去前院與崔夕寧會和。
崔夕寧已侯在廳裡,令人意外的是,她身側還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謝渺輕微蹙眉:崔夕珺?
崔夕寧見着她,立馬上前幾步,帶絲歉意地道:“阿渺,我出門時遇上了夕珺,她剛好也要去思樂坊,我便,我便邀請了她同去。”
這話是打圓場,實際上是崔夕珺聽說她要去思樂坊,心血來潮要跟着去,卻沒料到崔夕寧已事先約了謝渺。崔夕寧正苦惱該用什麼藉口拒絕崔夕珺,謝渺便如約而至,這下可好,她左右爲難,乾脆將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
謝渺不以爲然,她與崔夕珺向來不對盤,既然對方想跟崔夕寧去,那她們姐妹去便好。
她想找藉口離開,卻見崔夕珺面向她,中規中矩地喊道:“二嫂。”
謝渺訝異,在沒有長輩在的情況下,崔夕珺竟然這麼有禮?
她果真懂事了?
但橫豎跟謝渺關係不大,她禮貌地頷首,“三妹。”
原以爲便到此結束,豈料崔夕珺別開眼,低聲道:“人多,我的馬車寬敞,不如坐我的車去。”
這下不止謝渺,連崔夕寧都聽出來,崔夕珺是在主動示好呢!她腦筋動得飛快,冤家宜解不宜結,若阿渺能與夕珺化干戈於玉帛……
當然了,她熟知謝渺性情,萬不敢貿然答應。
“阿渺。”她扯扯謝渺的衣袖,輕聲問:“你以爲如何?”
謝渺看看崔夕寧,再看看崔夕珺。前者小心翼翼,後者低頭看鞋,佯裝無關緊要,手指卻不住絞動。
……她有那麼可怕嗎?
她清楚她們的顧慮,無非是崔夕珺以往常惡語傷人,眼下雖有所長進,保不齊她還記恨呢?
倒是她們多慮了,謝渺沒那功夫記恨,大部分的時間裡,她根本不在意旁人態度。
崔夕珺任性胡鬧時,她能看在崔家的面上容忍,而當崔夕珺主動示好時,她也能不置可否地接受。
她道:“便依你們。”
崔夕寧眼神一亮,崔夕珺的肩膀也略鬆。
“那便走吧,時候不早了。”崔夕寧左手牽着謝渺,右手拉起崔夕珺,三人罕見地同往外走。
*
軒樂閣處在繁華地段,吸引了不少客人。
謝渺一行人由夥計引着入內。
閣內佈置典雅,古樸大方,樂器繁多,整齊而分門類地展示,如琴瑟笙簫、鐘鼓壎笛等等。
其中尤以琴館最爲琳琅滿目,它本就是四藝之首,乃文人雅士、貴族子弟必修的功課。
琴者,古琴也,其音被稱爲天地之音。在它盛行的幾千年裡,文人雅客以撫琴修身養性,爲其作詩無數。什麼“昔聖人之作琴也,天地萬物之聲皆在乎其中矣”“衆器之中,琴德最優”,更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足以證明世人待它的喜愛。
如崔夕寧、崔夕珺般的貴族小姐,琴藝稱不上精妙絕倫,卻也都融會貫通。
崔夕寧原先那把琴絃斷了,便想着乾脆換把新的。她在裡頭精挑細選,上一刻覺得這把琴音空靈,下一瞬又覺得那把琴音更圓潤,過了會,便再對着其他琴看得入迷。糾結許久,纔在謝渺與崔夕珺的出謀劃策中,買了把名爲“雲欽”的仲尼式古琴。
因是新開業,店家還附贈一本《烏夜啼》的琴譜,可謂相當會做生意。
三人選好琴,又往琵琶館走。崔夕珺看中了一把老紅木五絃琵琶,請小二取下來試彈。她坐在圓凳上,低頭撥弄幾下琴絃,彈了首《陽春白雪》。
琴音隨着她靈活的手指傾瀉而出,如行雲流水般明暢,又似玉盤走珠,悅耳動聽。
她只彈了一小段,左側便傳來喝彩聲,“妙哉,妙哉,崔三姑娘彈得一手好琵琶啊!”
三人擡頭望去,見一名方臉青年站在門口,他相貌端正,個頭高大,滿臉讚許。
……這誰?
謝渺和崔夕寧沒見過他,崔夕珺卻認識,他正是蘇盼雁的表兄丁明軒。
她淡聲應道:看,改改改給或軍“丁公子過譽了。”
丁明軒好脾氣地笑笑,往身後看了眼,一抹倩影款款走出,柔聲喊:“夕珺。”
謝渺和崔夕寧定眼一看,嗬,竟是許久未出現過的蘇盼雁!
崔夕珺默不作聲,冷冷回視。
蘇盼雁往前幾步,欲言又止。
謝渺與崔夕寧對視,默契地想:要不先看會戲?
“夕珺……”
哪知蘇盼雁剛開口,崔夕珺便走向謝渺與崔夕寧,道:“二嫂,二姐,我們走吧。”
二嫂?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蘇盼雁與丁明軒均是一愣。
蘇盼雁傷心地想:往日夕珺厭惡謝渺,連與她說話都不願意,如今卻親熱地喊她二嫂,更與她一同逛街……
丁明軒則分外仔細地端量謝渺。
她穿着一襲秋香色纏枝紋軟煙羅交領襦裙,烏泱泱的黑髮挽成婦人髮髻,容顏昳麗,神態怡然,落落大方。
這便是慕禮的妻子,他特意去求旨賜婚的那位表妹嗎?此番一見,果然氣度出衆,難怪慕禮心傾神馳。
他打破沉默,對着謝渺主動自我介紹,“在下丁明軒,是盼雁的表兄,亦是慕禮的好友。”又笑,“弟妹,你與慕禮成婚我也去了,只是沒來得及和你打招呼。”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謝渺便也頷首,“丁公子。”
丁明軒向崔夕寧打過招呼後,沒話找話,“我與表妹來此買琵琶,沒想到會遇上幾位,真是巧,呵呵。”
他知曉盼雁想與崔三小姐和好,便想拖延時間,給她製造機會。
果然聽蘇盼雁道:“夕珺,你喜歡那把琵琶嗎?我買下送你……”
“免了。”崔夕珺冷漠地拒絕:“我受不起蘇小姐這份好,你留着給其他知心人吧。”
言罷,她再度道:“二嫂,二姐,我們走吧。”
“好。”崔夕寧朝蘇盼雁微笑,“蘇小姐,我們還有事,先行一步,你們慢慢逛。”
姑嫂三人往外走,謝渺經過蘇盼雁時,蘇盼雁眸光閃爍,有不甘,更多的卻是羨慕。
最終還是謝渺贏了,她成功嫁給了崔二哥……
眼見她們走遠,丁明軒問:“表妹,要追嗎?”
蘇盼雁心緒苦澀難言,她與崔二哥已無可能,難道也要永遠失去好友嗎?
她跺跺腳,追了出去。
崔夕珺似有感應,加快步伐往外走,差點與正進門來的青年男子撞個滿懷。
待雙方站穩,對上眼一看,咦,熟人啊!
緊隨其後的謝渺與崔夕寧也看清了對方,這這這,這不是溫如彬嗎!
“夕珺——”蘇盼雁的聲音戛然而止。
此時此刻,衆人的心情不約而同,先望望蘇盼雁,再瞅瞅溫如彬。只見二人目光在空中交匯,下一瞬又快速別開。
前未婚夫妻齊聚一堂,就問你尷不尷尬!
原以爲最尷尬的莫過於此,豈料外頭有人殷勤地道:“崔二公子,您裡面請。”
……崔二公子?崔二公子!
這京城裡還有第二個崔二公子嗎?
衆人(尤其溫如彬)立刻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大門,須臾後,風姿軼羣的俊美男子跨過門檻,淡眸一掃——
嗯,今日倒是挺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