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渺最終選定蔡家的一所宅院, 離蔡倫坊不遠,便於方芝若平日出入。
自當日一見,蔡佳敏便對方芝若十分感興趣,經常來找她聊天。聊着聊着, 兩人都覺得意氣相投, 恨不能早些結識。
方芝若此次來到耒陽, 最關心的無非是造紙相關, 蔡佳敏見狀, 主動提出帶她去拜訪各家紙坊。
方芝若喜不勝收, 邀請謝渺同去, 後者卻笑眯眯地搖頭。
“你跟蔡小姐都是造紙好手,我卻一竅不通, 跟着去只能乾瞪眼, 倒不如趁着你們忙正事的時候,我出去好好遊玩。”
方芝若想想,說得也對, “聽說耒陽有許多景點, 白日裡你去轉轉也挺好。”
蔡佳敏熱情地介紹,“耒陽的景點不少, 最值得去的必須是蔡倫竹海,還有蔡倫紀念碑,蔡倫墓,蔡倫學堂……”
她是蔡倫後人, 從小以先輩爲榮,說話時挺胸擡頭, 傲意崢嶸。她與方芝若一樣,身上沒有閨閣嬌貴, 反倒充滿蓬勃朝氣。
謝渺很欣賞這樣有活力的姑娘,於是道:“好,那我便按你說的地方,一個個地游過去。”
翌日,方芝若和蔡佳敏早早便出門,謝渺收拾妥當後,帶着拂綠幾人去往蔡倫竹海。
蔡倫竹海乃當年蔡倫鑽研造紙的根基,周邊仍留有不少土作坊。其竹林壯闊,綠濤起伏,耒水綿亙蜿蜒,穿梭而過。
謝渺幾人搭上輕舟,沿着耒水緩緩前行,只見兩岸竹翠風清,竹香沁沁。到了深處,幾人改爲步行,沿着曲徑遊盡竹海三絕。
待乘舟返還,已是日落風生時。
田豐趕着馬車往城內跑,此地道路不比京城,多是泥濘狹窄的土路,周邊零星布着一些破舊村落。
前方不遠處是拐角,右側是間廢棄舊屋,恰好遮住來向視野。
田豐特意放緩速度,小心翼翼地駕車駛過,豈料變故突如其來。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名白髮老者,側面迎上馬車,眼看要被撞飛之際,田豐趕忙扯緊手中繮繩,馬兒被迫高揚起蹄,發出一聲刺耳長鳴後,堪堪止住前勢。
“哎喲喂!”這是前方老人受到驚嚇,摔倒在地的聲音。
“哎喲!”這是車廂內幾人跌撞一團,吃痛發出的輕呼。
田豐不由慌亂了一瞬,隨即穩住心神,率先回身關心,“夫人,您還好嗎?”
“無礙。”謝渺聽着氣息稍亂,問道:“出了何事?”
田豐跳下馬車,去扶地上的老者,“屬下不小心衝撞到了人。”
老者已勉強坐起身,抱着左腿哀呼,“我,我的腿,我的腿斷了,好疼啊……”
田丰神色凝重,伸手便要檢查他的傷處。
老者卻一臉驚恐地避開,“你,你想幹嘛,不許你碰我的腿!”
田豐解釋:“老人家,別怕,我只是瞧瞧傷得嚴不嚴重。”
老者聞言破口大罵:“你是個聾子不成?沒聽見我說腿斷了,很疼嗎!你是怎麼駕得馬車,趕着去投胎不成!”
田豐犯錯在先,被罵了也好聲好氣,“老人家,您說得對,都是我的錯。”
“我本好好走在路上,趕着回家吃口熱飯熱菜,誰知道遇上了你這掃把星!”老者開始哭天喊地,“我都一把年紀了,平時磕磕碰碰都怕骨折,如今被你撞這麼一下,恐怕沒幾日好活了!”
田豐急得滿頭是汗,“老人家莫慌,我這就帶你去醫館,請最好的大夫給您看病,保準能治好您的腿。”
老者問:“去醫館?哪裡的醫館?”
田豐道:“去耒陽最好的醫館,馬上便去。”
老者哭得更加大聲,“此地離去耒陽還要半個時辰,等到了城裡,我老頭已被活活疼死了!”
田豐改口:“那就去最近的醫館,成嗎?”
“這還倒算湊合。”老者道:“隔壁村裡有家醫館,你趕緊帶我過去,請大夫幫我正骨療傷。”
田豐二話不說地答應,“好。”
老者瞥向馬車,“車裡是你家夫人?”
田豐道:“是,您稍等,容我去向夫人稟告,再背您去醫館看傷。”
老者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既然是你家夫人,便得跟着一起去。”
田豐漸漸回過味來,見他年近花甲,頭髮霜白,雖滿口叫疼,眼底卻不見痛色,反倒隱約流露貪婪。
加上他死活不肯讓自己檢查傷處……
田豐心中已有定奪,不動聲色地道:“老人家,我家夫人是女眷,不方便跟着去。”
老者死死攥着他的手,朝着車內大喊:“這位夫人!你家僕從撞倒了我,你卻躲在車內不肯出來,哎喲喂,老朽真是好苦的命,老朽要去報官抓你們!”
車內靜了半晌,隨後,謝渺掀簾下車。
田豐正想告知對方是故意行騙,卻見江容朝他輕輕搖頭。
夫人已經知曉。
田豐訝然,跟着欣喜:不愧是公子的心上人,夫人亦是聰慧至極!
他乾脆退到一旁,等候謝渺處理此事。
再說那老者,見車裡頭全是女子,而謝渺顯然是個嬌生慣養的。哈哈,看來今日釣到了一條肥魚啊……
謝渺慢條斯理地走近,關切地俯身,“老人家,您傷到了何處?”
他忍着激動,稍稍鬆開手,故作痛不欲生,“我的左腿斷了,你們再拖上半刻鐘,我恐怕就要死了!快,快揹我上馬車,我要去看病!”
謝渺瞭然於心,看病是假,打劫纔是真吧。
“好。”她慢條斯理地道:“只不過這看病,也需要身上真正有病。”
老者皺着眉頭,“你,你莫不是想賴賬,不肯負責?”
謝渺道:“該是我撞的,便該由我負責。不該是我撞的,便不該由我負責。”
老者瞪眼,“你什麼意思?”
謝渺沒理他,對田豐道:“去檢查他的腿。”
“是,夫人。”
田豐蹲下身,不顧老者的反抗,執意替他檢查傷處,然而……
“夫人。”田豐臉色難看,“他的腿確實折了。”
老者眼中閃過竊笑,憤憤推開他,指天罵地道:“黑了心肝的一羣人,還想冤枉我訛人。你們既然不肯帶我去醫館,那就直接去官府,我要讓官大人來主持正義,把你們都關進大牢裡!”
謝渺當然察覺得到其中蹊蹺,看來這老者鐵了心要賴上他們,又料準他們不敢報官,會任由他拿捏行事。
“夫人。”田豐忽然湊近,低聲道:“公子給了屬下信物,若有事可以直接找當地知縣。”
意思是,報官就報官,他們根本無所畏懼。
謝渺思忖片刻,心知這或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正想應許,卻聽後頭傳來一聲嘹亮的話。
“夫人,你千萬彆着這老頭的道,他是個騙子!”
衆人齊刷刷地回頭,見一名年約十歲,相貌清秀的黃衣小姑娘,手裡挎着個籃子,正從路邊的草堆裡鑽出來。
謝渺覺得她眉眼有些眼熟,但翻遍記憶,愣是想不出她究竟像誰。
許是個大衆臉——她心裡想着。
那廂小姑娘口齒清晰地道:“我剛在草堆裡休息,分明瞧見他一瘸一拐地過來,偷偷躲在拐角,瞅準你們馬車轉彎時竄出,再假裝被馬車撞倒,故意將傷勢賴到你們頭上。”
老者登時咬牙切齒,“哪裡來的小畜生,竟然敢瞎說八道!”
小姑娘無懼老者殺人般的目光,雙手抱胸,嗤笑道:“老頭,你都多大的年紀了,還玩栽贓陷害這一套?你堅持要報官,成啊,我跟你們去一趟,當着縣老爺的面給這位夫人作證,再讓他把你抓起來,狠狠關上十天半個月。”
“你!”老者被戳破計謀,氣得幾乎頭頂升煙。
謝渺則向黃衣小姑娘微微一笑,道:“便勞煩小妹妹替我們作證。”
黃衣小姑娘應得乾脆,“我平生最見不得此等倚老賣老的壞蛋,只當是順手做件善事,替天行道。”
正當他們敲定要帶老者去官府對峙時,老者冷笑道:“好一個敬酒不吃吃罰酒,既然如此,那就別怪老叟不客氣了。”
說着曲指吹了聲口哨,廢屋中立刻竄出四名彪形大漢,個個手中持棍,凶神惡煞。
難怪這老者敢帶傷訛人,原來是做了兩手準備。對方肯乖乖受騙也罷,若敢反抗,他們便改用武力脅迫。
真是打得一手精算盤。
黃衣小姑娘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身逃跑,眨眼已無蹤跡。
再說那頭,謝渺幾人被大漢們團團圍住。田豐與江容一前一後,將謝渺與拂綠護在中間。
“夫人,待會您和拂綠先走。”江容壓着聲道。
拂綠有些擔憂,“你們能行嗎?”
江容鬆了鬆手腕,“烏合之衆,我一個便能解決他們。”
那便好。
拂綠放下心,貼近謝渺身側,做好隨時帶她逃跑的準備。
眼看雙方將要交手,田豐摩拳擦掌,正待好好教訓這羣嘍囉時,草堆裡再度竄出一抹黃色身影——
依舊是那位小姑娘,她去而復返,手裡握着根粗壯的樹枝,大聲喊道:“我也來幫忙!”
謝渺幾人意出望外。
按理說,小姑娘肯仗義執言已是勇敢,遇到危險轉身跑也沒任何問題,但她竟能回來,用微薄的力量來支援他們,便顯得尤爲赤誠可貴。
謝渺正想說話,壯漢已無情嘲笑,“就憑你個臭丫頭?哼,老子先把你抓起來,待會給我們哥幾個——”
齷齪話還未說話,江容便在謝渺的示意下,出手突襲對方。
她勢如閃電,一拳擊中對方下巴,跟着掃腿攻其下盤,兩招便將比她壯碩兩倍的男子打得趴下。
老者、其餘三名壯漢:……
黃衣小姑娘、拂綠:……
什麼叫做人不可貌相?這就叫!
不等衆人回神,田豐又迅速出手,擒住身前壯漢的胳膊,扭身一用力,便輕鬆將人撂翻在地。
老者、其餘兩名壯漢:……
黃衣小姑娘、拂綠:……
這他孃的還用繼續打嗎?趕緊麻溜地跑啊!
老者顫顫巍巍地比了個手勢,示意壯漢揹着自己撤退,豈料又是一晃眼,兩名壯漢分別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老者:……
田豐掃過滿地哀呼的大漢,目光落到老者的身上,脣邊勾起一抹笑。
老者拖着斷腿,艱難地往後挪動,“這位小兄弟,是我們瞎了狗眼,在太歲頭上動土,求你們大人有大量,饒我們一回!”
田豐拍拍手上塵土,好整以暇地笑道:“老人家不是堅持要報官嗎?別急,我這就帶去們去。”
*
田豐與江容費了一番功夫,將幾人綁好送到官府,因有黃衣小姑娘作證,無需崔慕禮給的信物便將他們送進牢房。
這些人從前靠此訛過不少銀錢,此番總算是惡有惡報,得以懲治。
衆人從官府出來,天色已然黑透。
黃衣小姑娘仍舊挽着花籃,朝他們揮手,“我要走啦,再見。”
“等等。”謝渺喊道:“小妹妹,我們還未向你道謝。”
黃衣小姑娘道:“道謝便免了,以你家護衛的本事,沒我也能妥善處理此事。”
謝渺搖頭,“這是兩碼事,你我素不相識,你卻能挺身而出相助,這份勇氣已讓我由衷欽佩。”
黃衣小姑娘難免心虛,壯漢出現時,她離開並不爲找樹枝,而是誠心實意地想躲過麻煩,但不知爲何,跑了會便挪不開腳,腦中恍恍惚惚浮現念頭……
她不能拋下這位夫人。
黃衣小姑娘甩頭,撇開胡思亂想,“行了,你就當我是菩薩心腸,多管閒事吧。”
“這怎麼能行?”謝渺看了眼天色,問道:“你家在何處?我派人送你回去,改日再登門道謝。”
黃衣小姑娘神色一黯,攥緊拳頭,低聲道:“我沒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