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立冬, 天氣轉冷,蘇盼雁仍穿着單薄的秋香色齊胸襦裙,站在碼頭上等候。
“小姐,外面冷, 您還是去畫舫上等吧。”她的貼身丫鬟勸道:“您最近身子弱, 可別受風寒了。”
蘇盼雁搖頭, “不, 我要在這裡等崔二哥。”
丫鬟聽了着實無奈, 崔二公子再優秀, 那也是成了親的人, 小姐出身高貴,才貌雙全, 又馬上要跟表少爺定親, 幹嘛非得惦記他呢?
要是讓崔二公子的夫人知道……
她道:“離約好的時間已過去了兩刻鐘,想必崔二公子不會來了,小姐, 您就別等了。”
蘇盼雁輕咬下脣, 望着遠方翹首以盼。興許是下雨路滑,馬車耽擱了時間?再等等, 再等等……
遠處忽然響起馬蹄聲,蘇盼雁循視望去,登時驚喜交集,“香荷, 你看,是崔二哥的馬車!”
香荷定睛一看, 果然是崔二少爺的馬車。不等馬車停穩,蘇盼雁已疾步上前, 隔着車簾深情凝望。
車簾被修長的手指撩開,露出崔慕禮雋美的臉龐,即便目光清冷,然而在對視的那一剎那,蘇盼雁便心跳加速,呼吸困難。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崔二哥——”
她飽含情意的柔聲戛然而止,皆因他身側探出另一張熟悉的嬌面,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謝渺。
“蘇小姐。”後者淺笑晏晏,如常招呼,“好久不見。”
蘇盼雁僵在原地,臉色蒼白的幾乎快要暈厥。而謝渺視若無睹,在崔慕禮地攙扶下穩穩落地。
夫妻倆比肩而立,相貌氣度都無比登對。
謝渺道:“聽聞蘇小姐來信,稱有要事得當面與我家夫君說,恰好我今日有空,便與他一同前來聽聽。”
她面帶微笑,語氣真摯,卻比破口大罵更令蘇盼雁無地自容。
孤男寡女私下見面,還能有什麼要事?無非是郎情妾意,風花雪月的旖旎。並且還是她蘇盼雁長久以來的單相情願,甚至連崔二哥成親了都放不下……
可她有什麼錯?她愛慕崔二哥,願意放低自我,即便是與他爲妾也甘願!
她內心突生出勇氣,什麼貴女矜傲,什麼名分地位,她通通都不要了,她只想跟崔二哥在一起!
“崔二少夫人。”她眼眶含淚,說着便要下跪,“今日我約二哥出來,是爲——”
“是爲轉告我與表妹定親的喜訊!”丁明軒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了出來,氣喘吁吁地道:“只不過我突然有點事,便先讓表妹來此等候崔兄。”
蘇盼雁一愣,表哥怎會來此?
不等她回神,丁明軒已攬過她的肩,附在耳旁低聲道:“表妹,慕禮對你無意,別再做傻事了。”
這聲音憐惜而溫柔,卻非出自她意中人的口。她酸楚難當,但勇氣轉瞬即逝,被打斷後便消失殆盡。
她黯然垂眸,輕道:“是,表哥說的對。”
丁明軒笑着附和:“我想着大家都是熟人,又都是表兄表妹結親,便想着一起出來聚聚……”
他態度熱絡,能說會道,不多時便消弭尷尬,領着衆人往畫舫走。四人上了精緻昳麗的雙層畫舫,立馬有人奉上點心茶水,丁明軒拉着崔慕禮侃侃而談,而蘇盼雁對面坐着謝渺,兩人都無話可說。
說什麼?
即便有丁明軒出來圓場,謝渺也對蘇盼雁的本意瞭然於心。歸根究底都是崔慕禮的錯,前世迷得她七葷八素,今生又惹得蘇盼雁神魂顛倒。
她狠狠瞪了崔慕禮一眼:禍害,大大的禍害!
崔慕禮不明所以,茫然回視:出了何事,阿渺爲何要瞪我?
……
謝渺坐了會,便提出去要去二樓轉轉。二樓有名面容清秀的婢女恭順侯立,謝渺不免多看了一眼,蓋因她們身上的衣裳撞了顏色。
謝渺穿得是雪青色杭綢交領襦裙,外頭罩件月白色比甲。可巧,那丫鬟穿着淡紫色羅裙,外頭是淺藍比甲。雖材質、花紋都迥然不同,但遠遠瞧着極爲相似。
丫鬟注意到謝渺的打量,心底一驚,忙低頭道:“奴婢粗鄙,不小心冒犯了夫人,這就下去換件衣裳。”
謝渺搖頭,“無礙,你穿着挺好看。”
丫鬟仍惴惴不安,拂綠笑道:“別怕,我家夫人說的是實話,你忙自己的去吧。”
丫鬟見她們一團和氣,便也放下心,下樓忙活事情去了。
謝渺坐在欄杆邊,入眼是煙波浩渺,湖色朦朧。此景似曾相識,去年她應定遠侯夫人的邀約遊湖,與周念南鬥嘴的畫面歷歷在目。
她靜靜地眺望,東陽湖四季皆美,但縈繞在回憶裡的蕭聲已散。
若當初她沒來京城,他們的命運會是什麼走向?
她神思只飄忽了一瞬,便被跟上樓的蘇盼雁拉了回來。
“謝……”蘇盼雁頓了頓,神色複雜地改口:“崔二少夫人。”
謝渺平靜地問:“蘇小姐,你清醒了嗎?”
蘇盼雁下意識地否認,“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是嗎?”謝渺道:“我以爲方纔你是要向我下跪,說什麼不在乎名分地位,求我行行好,讓崔慕禮納你爲妾呢。”
一字字都準確說到了蘇盼雁的心坎上,她狼狽地別開眼,幡然醒悟間又深感荒唐。
是啊,堂堂三品官員的嫡女,竟然想給他人做妾,這要是傳出去——
她赧顏汗下,掩面低泣,“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像是得了失心瘋,腦子裡全是他,只想要嫁給他。”
“四年前我在揚州初識他,那時我因婚約在身,不得已與他錯過。我一直都想要補救,但總是瞻前顧後,怕父親責罵,怕溫哥哥傷心。等到我終於能光明正大表示對崔二哥的好感時,他卻愛上了你。”
“謝渺,我不懂哪裡輸給了你,明明我出身比你好,才學比你優秀,但無論怎麼努力,他都不肯回頭看我一眼。可即便這樣我也捨不得放棄,甚至想着,甚至想着……”
做妾都行。
謝渺今日跟着崔慕禮來赴約,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厭煩。
厭煩爲個男子爭爭搶搶,厭煩蘇盼雁的顧影自憐,也厭煩他們三人兩世的糾纏不清。
“蘇盼雁,停止自欺欺人吧,你明知道以崔慕禮的性格,若他真喜歡你,即便你有婚約也會想盡法子拆散——”謝渺垂眸,不知該用什麼心情說出餘下的話,“就如他待我一般。”
所謂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聞言,蘇盼雁悽入肝脾,心碎得徹底。她知道謝渺說得是實話,夢該醒了,她是時候往前走了。
她將臉埋進袖子,趴在桌子上哭得歇斯底里。
謝渺無動於衷地聽着,少女自以爲情深便該得到良緣,但若真是如此,天底下又怎會有數不盡的癡男怨女?
前頭是死衚衕便該回首,轉而去尋條康莊大道。
這是謝渺花了十年才懂得的道理,但她沒有興趣開導蘇盼雁。從前世到今生,她們都因崔慕禮而站在了對立面,總得有人站出來終結這一切。
哭吧,趁還哭得出時盡情哭,然後收整好情緒,繼續奔赴人生的下一程。
*
不知過去多久,蘇盼雁才勉強止住淚意,啞聲道:“我出身書香世家,亦是父母親捧在手心裡的寶貝,爲了他甘願捨棄一切,但他不肯要我。”
謝渺單手撐着下顎,百無聊賴地望着遠處江面,並不準備搭話。
又聽她自言自語:“我想清楚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從今往後我要洗心滌慮,重新做回自己。”
謝渺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堅定,不似作僞,便道:“拭目以待。”
蘇盼雁低頭絞了會手指,問:“我聽說夕珺突然去了外地,能否請問下,她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見謝渺有蹙眉的跡象,她連忙解釋:“你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是真心當夕珺是好朋友。”
謝渺道:“她近段時間不會回京城。”
蘇盼雁略顯失望,打算繼續追問時,耳畔卻傳來一聲清晰的重物落水聲,緊接着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快來救人啊!”
謝渺和蘇盼雁都起了身,探頭往湖裡看,只見一抹淡紫兼淺藍色正在湖裡撲騰,很快便掙扎着往水底沉。
蘇盼雁愕然,若不是謝渺好好地站在對面,她定會以爲落水是——
“阿渺!”
樓下傳來驚呼聲,隨即有人縱身躍入湖中,竹青色的衣裳劃出一道優美曲線。
沒記錯的話,崔慕禮今日穿得便是一件竹青色鍛袍,再結合那熟悉的嗓音和稱呼——
謝渺緩緩瞪大眼睛,失聲喊道:“崔慕禮?!”
……
第二個落水的確實是崔慕禮,他本跟丁明軒聊得正好,豈料樓上掉了個人下來,倉促之間,他根本沒看清那人面容,只見到那熟悉的衣裳顏色,便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但他忘記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他,不,會,水。
於是便見,在水裡撲騰的人從一個變成二個,船上響起一聲接一聲的叫喊。
“公子/夫人!堅持住,屬下馬上就來!”
崔家的護衛們當機立斷,身形敏捷地躍進湖裡,不多時便救起崔慕禮與另一名少女。待看清後者面容,又見到樓下急匆匆趕來的謝渺時,衆人皆是一愣。
呃,所以剛纔落水的不是夫人?那公子豈不是白跳水了?
謝渺看向渾身溼漉漉,狼狽如落湯雞的崔慕禮,怒目問道:“你瘋了嗎?不會水還敢跳湖救人?!”
“咳咳,咳咳咳……”
因嗆了好幾口水,他止不住地咳嗽,神情卻明顯鬆了口氣,“幸好,幸好落水的不是你。”
謝渺在氣惱之餘,心口又滋生輕微的撕扯感。那是一種她只在血緣親人身上體會過,陌生而熟悉的感覺,名爲——
被人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