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得知謝渺在馬場遇狼的消息後, 挺着孕肚來到海花苑,氣急敗壞地將她罵了一通。
“你有幾斤幾兩,自己心裡沒數嗎?那可是狼, 兇獸!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也敢衝過去, 往狼身上捅刀子?”
謝渺弱聲辯解:“那狼已經奄奄一息, 我不過是補了一刀。”
謝氏氣聲道:“那就更用不上你了!那週三公子雖是個紈絝, 但觀他父兄, 皆是身手不凡之輩,又何須你去英雄救美!”
謝渺覷着她的臉色,小心糾正:“姑母, 應該是美救英雄。”
“你給我閉嘴!”謝氏拍拍急促起伏的胸口,喝了一大口茶, 情緒驀然一轉, 泫然欲泣道:“你父母走得早, 我自認是你長輩,有責任要教導照顧於你。平日裡對你耳提面命, 想必你都不當一回事,罷了,你若這樣,我今後也當放手……”
謝渺不怕被謝氏罵,就怕謝氏來以退爲進這招。她連忙摟住謝氏的胳膊, 急道:“姑母, 你說得哪裡話, 阿渺自然聽您的話, 只聽您的話!”
謝氏眼眶微紅, 用餘光瞥着她,“那你日後是否還會以身冒險?”
謝渺搖頭如撥浪鼓, 險些把發間的玉簪甩落,“再也不會!”
“你發誓。”
謝渺無奈,舉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我發誓,今後絕不見義勇爲,見到旁人遇難,定要第一時間腳底抹油,轉身就跑——”
謝氏黑臉拍向她的後腦勺,“說得什麼胡話!”
謝渺吃痛地低呼一聲,委屈地道:“姑母!”
罵也罵了,打了打了,謝氏漸漸回過神,神色肅穆地打量着她,“阿渺,你跟姑母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上週三公子了?”
“咳,咳咳!”謝渺被口水嗆到,一張臉漲得通紅,“我?喜歡周念南?”
謝氏見狀臉色一冷,道:“罷了,你不用回答,我只將話放在這裡,你與他之間絕無可能。”
謝渺正待解釋,又聽謝氏道:“我聽你姑父談論過朝事,眼下皇后有孕,定遠侯府更得聖上器重,週三公子的婚事,恐怕要從貴女中的貴女挑選。”
謝渺簡直啼笑皆非,“姑母,您未免太高看我,我心裡清楚的很,無論崔表哥或者週三公子,都是人中龍鳳,絕非我能高攀之人。”她暗戳戳地帶上崔慕禮,試圖一石二鳥,狠狠斬斷謝氏的心思。
“你崔表哥不同。”誰知謝氏細眉一挑,語氣篤定地道:“有我在,你與他便是天作良緣。”
“……”姑母您可真是執着!
謝渺不欲跟她爭辯,向她伸手,攤開綁着繃帶的掌心,可憐兮兮地道:“姑母,我手疼。”
謝氏罵道:“活該!”眼裡卻不無憐惜,牽過她的手細細檢查。
“傷得可嚴重?”
“還好,不過破了些皮肉。”
“上過藥了?”
“嗯!”
謝氏聞見清幽藥香,覺得有些熟悉,“是太醫院特製的白玉瓷肌膏?”
呃,誰知道呢?
謝渺坐直身子,神色閃爍,“興許是吧,御醫們替週三公子療傷時,順手給我的。”
謝氏不疑有他,“此物治傷祛疤有奇效,你記得定時上藥,莫要偷懶。”
“嗯。”謝渺見時機差不多,鑽進她的懷中,瑟瑟發抖道:“姑母,那兩頭兇獸當真是可怕極了,我一閉上眼,就滿腦子是血……夜裡難以入眠,哪怕睡着,也時不時地驚醒。”
謝氏挑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果真見她眼下兩團淤青,臉色憔悴,一副驚了魂的模樣。
謝渺任由她打量,又道:“我想去清心庵住上幾天,順便給姑母和弟弟求上兩個護身符,姑母以爲如何?”
謝氏擰眉,不滿問道:“又去清心庵?”
謝渺鬱郁道:“想來我是流年不利,一時摔跤,一時落水,如今又遇上野狼……”她捉住謝氏的手,欲言又止地道:“姑母,您說是不是邪崇纏——”
“胡言亂語!”謝氏打斷她的話,心裡卻七上八下,鬆口道:“清心庵香火旺盛,環境幽清,你若喜歡,去住段時間也好。”
*
此次不僅謝氏被嚇到,攬霞與拂綠更是心有餘悸。原本想着小姐去騎馬散心,誰能想到會那樣倒黴,竟與週三公子一同遇見狼襲!
她們雖未親眼見證,但瞧見小姐手裡的傷,又見三位御醫進馬場替周念南醫治,猜想過程定是驚心動魄!經歷此番,小姐少不得嚇破了膽!
兩人麻利地收拾東西,跟隨謝渺去清心庵休養,院裡另兩個小丫鬟荔枝與桂圓也提出要隨行照顧,被謝渺輕飄飄地擋了回去。
“佛門清淨之地,人太多,恐擾佛祖安寧。”
主僕三人,帶上馬伕王大,坐馬車往清心庵而去。
慧覺師太將她們安排住在上次的院落中,離開前,雙手合十,朝她頷首道:“謝小姐上次所託之事,我已辦置妥當,小姐若有空,不妨去瞧上一瞧。”
謝渺垂睫淺笑,福身道:“有勞師太。”
已非頭回住進庵裡,幾人都適應得極快。檀香佛音環繞,謝渺跪在佛前,只覺得神魂俱寧。
她沒有自己以爲的那般強大。
比旁人多活一世又怎樣?遇見生死搏鬥,鮮血淋漓之際,她依舊驚慌失措。夜裡熄燈,閉上眼便陷入一片鮮紅,分不清是狼的血,周念南的血,亦或是……
恍惚間,她又看到記憶中的另一片鮮紅,整個人似墮入無邊晚陰。
佛雲,人有二十難。貧窮佈施難,豪貴學道難,棄命必死難,得睹佛經難,生值佛世難,忍色離欲難……①
她的難呢,又當如何化解?
*
暮色遲遲,雀鳥晚歸。
謝渺離開宏宇森嚴的大殿,在女尼的引路下,來到一處偏殿。那裡供奉着無數長明燈,有新有舊,層次有序地排列,昏色當暖,卻又透着難以言述的孤寥。
不知從哪裡透進了風,燭光隨風晃曳,幾欲熄滅。可那點光亮偏又頑強的很,在無數次搖搖欲墜之際,又能孱弱地躍起火苗。
一豆燭光織夢,織得是誰的夢,織得是什麼夢?
女尼見她靜立不語,主動遞上油壺,提醒道:“施主,不妨去添點香油。”
謝渺接過油壺,女尼默默離開。她慢慢地走上前,神情專注而虔誠,動作細緻地替長明燈續油。
途中,視線不經意地劃過長明燈上刻得字。
“李氏絮敏,生於成化八年,卒於成化十一年。”
“苗氏谷珊,生於明德三年,卒於慶元二年。”
“藍氏琪兒,生於明德七年,卒於慶元五年。”
一盞燈盛着一抹惦念,惦念不忘,魂便能永生。
到了三盞嶄新的長明燈前,謝渺身形一頓,遲遲邁不開腳步。她目不轉視地望着,擡起手,虛虛撫過。
“阿渺沒有忘。”她輕輕地開口:“阿渺不會忘。”
永生不忘,便能永生惦念。
*
巧姑進入紙坊做事,變得十分忙碌,但得知謝渺一行人在清心庵休養時,下工後便時不時地上山串門。
她嘰嘰喳喳地說着平日之事。
“方姐姐帶我上山看工人伐竹,要將竹子砍成五七尺長,將它們放到水裡浸泡……對了,你們知道嗎?原來紙是用竹子做的!神奇吧?綠色的竹子,卻能做出白色的紙張!”
“竹子泡完後要殺青,殺青就是用功槌洗,把表面的粗殼和青皮都打掉……”
她說得東西太過專業,謝渺幾人聽着糊塗,但無人開口打斷,都耐心地接受她想分享的喜悅。
待她終於說完,謝渺遞過茶水,問道:“巧姑,你歡喜嗎?”
巧姑臉上綻開無比燦爛的笑容,重重點頭,“歡喜!”
謝渺拍拍她的頭,“那便跟着方姑娘好好學,若遇上難題,儘管來找我。”
“我麻煩渺姐姐的事情夠多了。”巧姑吐了吐舌頭,道:“姐姐,我哥哥和祖母知曉此事,都想好好謝謝你,你若有空,讓我哥哥找處酒樓,設宴款待你可好?”
“還設宴款待?”謝渺忍不住笑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若有心報答,便加倍努力學本事,替紙坊掙更多的錢。”
“一碼歸一碼,兩樣不衝突。”巧姑道:“渺姐姐,我哥哥真的很想當面謝謝你。”
謝渺委婉推脫:“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
巧姑只得作罷,“好吧。”她忽然又想起件事,興奮道:“渺姐姐,聽說明天定遠侯回京,你要不要一起去城門口看熱鬧?”
定遠侯回來了?
謝渺一愣,想起抽屜裡的那封信,點頭道:“也好,我正巧有事要下山一趟。”
*
翌日,天公作美,風和日暄,春光大好。
幾輛華貴的馬車早早地守在城門口,兩旁夾道,一路有侍衛侯立。侍衛身後是無數湊熱鬧的百姓,踮着腳,伸長脖子,翹首以盼地望着城外官道。
“都辰時了,定遠侯怎麼還沒到?”
“該不會是路上有事情耽擱了?”
“都三年沒回過京城了,該不會是花了眼,認不清回家的路了吧?”
圍觀百姓你一眼、我一語的打趣,紛紛落入定遠侯夫人耳中。她在馬車裡坐立難安,時不時掀簾看看,面容難掩焦灼。過了會,她轉向一旁側臥在榻上的倜儻青年,問道:“南兒,不是說他們昨日已到河丘鎮了嗎?河丘鎮離京城不過二十里地,怎的這會還沒人影?”
周念南拿着顆洗淨的青棗,懶洋洋地塞進嘴裡,“母親,三年的時間都熬過來了,您又何必急於一時,且耐心等等。”
他斜眼看向一旁伺候的虹嵐,問:“虹姨,你說是不是?”
“公子說什麼就是什麼。”虹嵐巧妙地回答,倒上一杯清心茶,送到夫人手旁,笑着安撫道:“夫人,先喝點茶水,侯爺馬上就到了。”
定遠侯夫人勉強喝下茶水,目光落在周念南的腿上,嘮叨着:“你身上傷還未好,留在府中等着便是,萬一遇到點事,又傷到了怎麼辦?”
“母親,您盼我點好成不?”周念南吐出嘴裡的棗核,捂着心口,沒正經地道:“許您想父親和大哥,不許我也魂牽夢縈,茶飯不思嗎?”
還魂牽夢縈,茶飯不思呢,也沒見他哪頓吃得少咯!
定遠侯夫人習慣性地想鬥嘴,忽聽車外秋蕪道:“夫人,侯爺到了!”
定遠侯夫人當即掀簾望去。
馬蹄聲陣陣,輕撼地面。騎兵們整齊劃一,昂首挺胸的自遠處而來。身着統一軍服的男兒郎們昂首挺胸,英姿煥發。尤其是領頭那位年輕男子,身形高大,器宇軒昂,俊容意氣風發。
定遠侯夫人眼中浮現水光,遙遙呼喚:“北兒!”
那名年輕男子正是定遠侯世子,周念北。
他一眼便瞧見馬車前的定遠侯夫人,立刻揚鞭策馬,爽朗的笑聲傳開,“母親!孩兒回來了!”
周念南在虹嵐地攙扶下也下了馬車,動也不動地望住周念北,臉龐難抑欣喜,“大哥!”
馬還未停穩,周念北已一躍而下,飛奔到定遠侯夫人面前,定睛望着她片刻,忽然掀袍跪地,重重嗑了三個響頭,哽咽地道:“孩兒不孝,讓母親擔憂了!”
定遠侯夫人再忍不住,心疼不已地抱住他,“我兒,我兒辛苦了!”
母子抱頭痛哭,周念南雖未加入,眼尾亦隱有殷紅,跛着腳去扶他們二人,“母親,大哥,你們再不起來,旁人都要笑你們了!”
這話卻是打趣,圍觀的百姓們雖抱着看熱鬧的心,見到此時場景,無一不覺動容,有感性者,也跟着他們一起淚水漣漣。
定遠侯與世子常年鎮守邊疆,□□大齊安定,定遠侯夫人與幼子留守京城,一家人分隔兩地,此時重聚,何其感人!
好不容易勸住二人,周念南舉頸望遠,忽有一抹偉岸身影闖入眼簾——
“父親!”他再忍不住激動,高聲呼喚!
比起周念北,那人更爲沉穩偉岸,他氣勢奪人,飽經風霜的臉龐難掩堅毅肅穆,只在看到妻兒之時,才罕見地露出一絲柔情。
“夫人。”定遠侯低聲喚。
“侯爺。”定遠侯夫人柔聲喊。
場合不宜,二人並未作出親密動作。可夫妻對望時,周遭的一切都似消失,彼此的眼中只剩下對方,那經年不衰,隨着年歲愈加深厚的情愫,細密柔軟地包裹纏繞着他們。
人羣中爆發出一陣喊聲。
“保家衛國,平定北疆,定遠侯威武!”
“定遠侯威武!”
“定遠侯威武!”
聲勢浩大的歡迎聲此起彼伏,人們見到了慕名已久的英雄,心神震撼,爲之呼喊。
定遠侯朝百姓們笑着頷首,周念北則抽空對周念南道:“你的腿是怎麼回事?”
“嗨,說來話長,待回府後我與你仔細說。大哥,嫂子與侄子呢?”
“在後行的馬車裡,待會就到。”
兄弟二人互捶胸口後小聲敘舊,周念南的目光不經意掃過人羣,意外瞥到一張熟悉面容。
……謝渺?!
她不是去清心庵休養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再找時已不見她的身影,周念南揉了揉眼,不禁懷疑是自己眼花,然而腦中又莫名回憶起一些片段。
少女神色認真,聲聲在道:定遠侯威震天下,定遠侯夫人貌美無雙,我慕名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