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禮設想過無數種回答, 獨獨不曾想到會是這種。
害怕。
她在害怕什麼?
仔細瞧,她臉上閃過着茫然與無措,隨即浮現難以忽視的執着。正是這種執着, 鼓動着她來尋他, 試探他, 並提出條件交換真相。
他往後一靠, 狀似疲憊地輕按額角, 脣畔卻揚起弧度。
這便是他的阿渺。
崔慕禮沒有揪着那莫名其妙的緣由不放,她身上的秘密諸多,不差這一個。
他問:“阿渺, 你確定嗎?”
“什麼?”
“與我共享秘密。”
這話的意思是……有戲?!
謝渺忙不迭地點頭,“確定, 我確定。”
“既如此, 你需守口如瓶, 不得向外泄露半點風聲。”
謝渺豎起三根手指,“我發誓, 若泄露半點風聲,就罰我天打雷劈——”
“好了,我信你。”崔慕推過茶盞,道:“此事說來話長,阿渺不妨邊喝茶, 邊聽我慢慢道來。”
*
參星橫斜, 有人綺夢初始, 有人被噩夢纏身, 沒入沉沉黑寂。
謝渺緘默了許久許久, 久到室內的冰盆消融,溫度悄然回升。她攥緊手中帕子, 額頭沁出汗珠,心卻如墮冰窖。
真相竟是如此嗎?鄒夫人遭曲子銘殘忍折辱,鄒將軍想替妻子討回公道,陰差陽錯下,卻鑄成無可挽回的大錯。
七百多名將士無辜的生命,便成爲曲子銘那畜生的陪葬——
她咬緊牙關,憤聲道:“不該這樣的,鄒將軍本意非此,只是選錯了方式報仇,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曲子銘,他才該被世人辱罵唾棄!”
崔慕禮比她要理智許多,就事論事道:“曲子銘是有罪,但鄒將軍的錯也無可推諉,他引狼入室,害死七百多名將士,不管初衷爲何,都洗不脫一身罪責。”
謝渺一噎,明知他說得有理,情緒卻不能接受,“那曲子銘呢?他對鄒夫人作的惡——不,不僅僅是鄒夫人,興許還有無數不知名的女子,無人知曉她們受到的摧殘,世人甚至還敬佩惋惜曲子銘,以爲他是個成仁取義的英雄!”
災銀沒下落,崔慕禮並不打算坦白後續計劃。
他道:“阿渺,人死燈滅,鄒將軍已經替她們討回了公道。”
“公道?”謝渺語氣嘲弄,“曲子銘死後被聖上追封爲一品國公,百姓年年去他墳前祭拜上香,甚至在廟裡爲他捐了金身,替他撰寫讚頌,這叫討回了公道?”
不留情面,卻又一針見血。
崔慕禮亦覺默然,嘆道:“鄒將軍死前曾懇求我,替他保守鄒夫人的秘密。”
謝渺苦笑一聲,道:“我懂。”
懂鄒將軍的愛妻之心,寧可抗下所有污名,也不願妻子的舊傷被重新撕裂,暴露在世人的非議之中。
謝渺不知想到何事,眸中升起茫茫嘲色。
有些時候,世人對受害者的苛責,更甚於對加害者的關注——普通男子犯錯尚且如此,又何況典子銘位高權重,是個外表光鮮亮麗的屎殼郎。
倏忽間,她陷入一片陰晦,消沉到了極點。
崔慕禮誤以爲她在爲鄒遠道夫婦而悵惘,勸道:“別想了,再想該掉頭髮了。”
謝渺:……不愧是狀元郎,連安慰都獨具一格。
她思忖片刻,問道:“鄒將軍死前,除了要你保守秘密,是否還提了其他要求?”
崔慕禮不意外她會這樣問,讚賞道:“阿渺聰穎,鄒將軍的確還有要求,他希望我能保住鄒夫人與聰兒的性命。”
“你,你答應了?”
“是。”
謝渺怔住,莫非前世鄒夫人和聰兒也有可能活了下來?
“然而……”崔慕禮無聲嘆息,“你或許不知,被鄒將軍盜走的一百萬兩災銀仍下落不明。”
謝渺眼皮一跳,所以?
“災銀未歸位,即便掘地三尺,聖上也要找出鄒夫人與聰兒的下落。”他目光沉凝,說道:“所以,你早些告知鄒夫人與聰兒的下落,我便能早些安排人保護他們安全。”
一百萬兩災銀是關鍵。
謝渺的心砰砰直跳,從袖中拿出信封,推到他面前,“鄒夫人與我見過面,她約你明日去信上的地點赴約。”
崔慕禮打開信紙,一掃而過,極爲自然地道:“明日申時,你備好馬車等我。”
“我?”謝渺指着自己,“我也去?”
“我爲此案督辦,身邊眼線諸多,貿然出府,恐會引人注目。”崔慕禮給出的理由十分充分,懇切道:“幫人幫到底,阿渺能否替我打個掩護?”
行……行吧。
謝渺勉強答應,未注意到崔慕禮眸中轉瞬即逝的笑。
*
翌日申時,崔慕禮上了謝渺的馬車,與她一同擠在不算寬敞的車廂裡。
馬車小巧簡約,平時正好容得主僕三人。這會坐進個身材修挺、長手長腳的男子,空間陡然變得擁擠,稍不注意,兩人的衣袍便會蹭到一處。
謝渺幾乎將身子貼到角落,儘量避開接觸。崔慕禮倒是面容舒展,一派悠然自得。
好不容易抵達約定地點附近,謝渺目送他跳下馬車,正要放簾,卻見崔慕禮回身,道:“阿渺,還要麻煩你件事。”
“嗯?”
“鄒夫人與鄒將軍感情甚篤,陡然得知鄒將軍犯案的背後隱情,恐怕會……”他長嘆了一聲,難掩惆悵。
謝渺問:“表哥的意思是?”
“你與鄒夫人同爲女子,有些話,由你去勸更爲合適。”
同爲女子。
謝渺細品這幾字,心道:不,不僅如此,便連遭遇都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她比鄒夫人幸運許多……
是的,幸運。
她神情無波,點下了頭。
*
謝渺跟在崔慕禮身後,在巷子裡左彎右拐,到了一處農家小院前。
隔着門板,裡頭傳來幾聲鵝叫。
崔慕禮叩門,過了片刻,婦人粗魯的大嗓門響起,“正是吃飯的點,哪個不長眼的來竄門,家裡是沒米沒面了還是咋地,特意來我這蹭飯?”
相比之下,崔慕禮言語有禮,泠泠盈耳,“這位大嫂,我是外鄉來的遊人,正好路過此處,想跟您討碗水喝。”
短促靜默後,門被人從內打開條縫,一名面相精明的粗衣婦人探出半張臉,戒備地打量他們,“何姓?”
崔慕禮道:“崔嵬扶桑日,闊會滄海潮。”
婦人又看了謝渺一眼,終究沒說什麼,開門讓二人進來。
謝渺剛跨過門檻,便聽到一陣翅膀撲騰聲,隨即有道白影風馳電擎地朝她襲來——
她還來不及反應,便被崔慕禮攬到滿懷清香裡。他腳尖一挑,輕鬆將那肇事的大鵝踢離三米開外,大鵝氣得“嘎嘎嘎”直叫,不服氣地又撲過來,卻被衝過去的婦人一把撈住脖子,在半空裡來回甩了好幾下。
婦人罵罵咧咧道:“小畜生,來個人就恨不得叨塊肉下來,老孃是缺了你的吃食嗎?總有一天要把你宰了燉蘑菇吃!”
她將鵝關進籠子裡,順手摸出兩個鵝蛋在裙子上擦了擦,擡眼一看,嗬,這兩人還摟着呢!
崔慕禮似乎還捨不得鬆手,謝渺費勁推開他,面無表情地想:不知道現在去學武,還有沒有武師肯收她爲徒?
婦人收回玩味的視線,往裡走,“來吧。”
二人跟着進了一間雜物室,窗邊站着名瘦弱的中年男子,仔細分辨,正是喬裝打扮後的呂香禾。
呂香禾形容枯槁,憔悴不堪,見到崔慕禮後便下跪,“崔大人!”
膝蓋落地,聲音響亮。
“鄒夫人!”
謝渺忙上前扶人,崔慕禮也伸手虛扶一把,道:“鄒夫人,您起來說話。”
鄒夫人不肯起身,眼裡已流不出淚,只不斷重複道:“崔大人,這其中定有誤會,遠道不可能是兇手,崔大人,其中定有誤會,求求你查明真相,還遠道一個清白……”
謝渺鼻間一酸,本能地望向崔慕禮。
崔慕禮回以安撫的眼神,對呂香禾道:“鄒夫人,有什麼話,我們坐下來好好談。”
言罷,與謝渺一起將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屋裡還剩下把椅子,崔慕禮主動後退半步,示意謝渺去坐。見她不肯,崔慕禮也不強求,說道:“夫人,紅河谷災銀案由我一手督辦,證據確鑿,事實清楚,鄒將軍確實是當年幕後指使姚天罡截銀之人。”
乍聞此言,呂香禾搖搖欲墜,“怎麼會……遠道他怎麼會……”
夫妻幾十載,她瞭解遠道更甚自己。他根本不是貪財之人,卻做出喪心病狂的舉動,唯一的可能便是——
她豁然醒悟,露出一抹悲悽的笑,眼尾殷紅如血,“是爲了我對不對?遠道是爲了幫我報仇,當年侮辱我的人在死去的精兵將士裡!”
謝渺與崔慕禮對看一眼,齊齊沉默。
呂香禾哪裡還不明白,哽咽着問:“是誰,崔大人,你告訴我,害我的那人是誰,能讓遠道如此大費周章設計?”
崔慕禮道:“兩江總督,曲子銘。”
呂香禾渾身顫抖,抖如篩糠。
曲、曲子銘?
當年她被擄時中了藥,全程渾噩,根本沒看清過施暴者的長相。被救後,她本萬念俱灰,欲一死了之,是遠道用足夠的耐心和愛將她拉出漩渦。多年來,她猜測過那人的身份,許是軍中兵將,許是朝廷命官,卻沒想到,那人會是堂堂正二品官員,兩江總督曲子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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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遠道無計可施,逼不得已下鋌而走險,用此法替她報仇……
呂香禾感到呼吸困難。
空氣蔓延化爲無形的水,爭先恐後地涌進身體,她險些溺斃在這殘忍的真相里,原以爲乾涸的眼眶,又留下汩汩淚水。
“是我的錯,若我當初沒有去鄭城,若我沒有遇上那畜生,一切便都不會發生,遠道不會犯錯,無辜的將士們也不用死……”
她泣不成聲,自責地捶打胸口,“該死的人是我,崔大人,該死的人是我!”
眼看她情緒失控,謝渺撲上去摁住她的手,忍着哭意道:“鄒夫人,您沒有錯,錯的是曲子銘!”
呂香禾已聽不進任何話,謝渺便緊緊抱着她,由她歇斯底里大哭,發泄心中悲慟。
極致的痛總能輕易感染他人。
一滴淚從謝渺的眼角滑落,還未蜿蜒而下,便被人用溫熱的指尖拭去。
她擡起潤溼的長睫,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雙深眸裡。那曾是片水波不興的海,此時此刻,正映現淡淡情意。
她別過臉龐,躲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