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通, 謝渺總算回到房中。
蠟油涓滴,凝結成行行燭淚。她坐到桌前,就着昏黃的燭光,端量着手中銀簪。
它看上去分外普通, 煥銀的簪體, 尾部是雙葉銀杏的花樣, 線條流暢, 樸素而簡約。
這樣尋常的東西, 實在不像崔慕禮的手筆。
她摩挲着雙葉銀杏, 指腹觸及凹凸, 翻過簪子一看,只見背部刻着六個小字。
阿渺生辰萬福。
謝渺登時明白過來, 這恐怕是崔慕禮親手做得簪子。
如此費心啊……
她眼裡無甚波動, 同樣將簪子隨手一扔,猛又想到周念南的那句“等我回來”。
某些念頭隱隱約約冒出,又被她快速摁了回去。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不管他們哪個的情, 她都無福消受,還是留着給其他有緣的姑娘吧。
*
且說崔慕禮端着一碗麪進後院, 海花苑的丫鬟們再無心情捕捉老鼠,火速在屋檐下站成一排,戰戰兢兢地守在院中,待他出來後, 齊聲恭送:“二公子慢走!”
他看也不看衆人,直接出了院子。
拂綠看得仔細:二公子面色蒼白, 手中麪碗照舊,渾身透着一股端冷氣息, 猜也知道,定沒在小姐那裡討到好果子吃。
她咬脣片許,默默跟了上去,待到無人處,纔出聲道:“二公子,請留步。”
崔慕禮回頭,知曉她是謝渺最信任的丫鬟,倒也停下腳步,“何事?”
拂綠側身行禮,躊躇着道:“奴婢,奴婢拂綠,有些話想跟二公子說。”
崔慕禮道:“嗯。”
拂綠大着膽子道:“敢問二公子,您是真心喜歡小姐嗎?”
崔慕禮道:“我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親自下廚替你家小姐煮長壽麪,難不成只爲博個好表哥的名號?”
他神色從容,語調和緩,拂綠卻從中聽出不悅,慌忙道:“不,奴婢沒有這個意思,奴婢只是……”
她注意到崔慕禮手上的幾處燙傷,咬了咬牙,往地下一跪,低着頭道:“奴婢只是想請您體諒小姐,您如今受到的冷落,比不上小姐曾經的十分之一。”
談到謝渺,崔慕禮便有幾分聽她往下說的興趣。
他道:“說下去。”
拂綠雙手交疊在身前,姿態恭敬,將埋在心底的話一吐爲快,“您或許不知,小姐爲了給您繡香囊、腰帶,熬了多少夜,手上受了多少傷?哪怕您收到後從來不戴,小姐都未曾抱怨,只怪自己繡得不夠好,加倍努力修習繡工,盼您有日能珍惜她的心意。”
“旁人都說小姐喜歡您,是貪慕虛榮,是不知好歹,是癩蛤蟆想吃肉,是麻雀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但奴婢向您保證,小姐是真心喜歡您,絕不摻任何雜念。”
崔慕禮一靜,道:“她從未否認過流言。”
拂綠眸中泛淚,笑着反問:“否認有用嗎?世人只看得到小姐與您的天差地別,您越優秀,他們便覺得小姐越低微可笑,即便這樣,小姐也沒有放棄……二公子,小姐曾經很努力地想靠近您。”
而他卻一次次推開了她。
崔慕禮垂眸,“爲何從前不與我說這些?”
拂綠搖搖頭,“從前您不喜歡小姐,奴婢和您說了實話,您反而會覺得是小姐故作可憐,想要博取同情。而今不一樣,您若是真心喜歡小姐,便該試着去了解原原本本的她。”
她用袖子抹了把淚,道:“二公子,小姐自幼失父失母,被二夫人拉扯着長大。二夫人嫁人後,小姐她受了許多委屈——”
崔慕禮的眸光瞬間銳利,“誰給了她委屈受?”
拂綠察覺失言,立馬收聲,含糊其辭道:“都過去了,奴婢只是希望,您對小姐能多些耐心。”
說罷,匆匆告退離開。
崔慕禮在原地站了片刻,返回明嵐苑。
“公子,您回來了。”喬木正侯在院門口,見到他後殷勤上前,想接過他手裡的碗,被他側身避開。
“去拿雙筷子來。”他道。
喬木遲疑,“公子,這面都坨得不成樣子了,要不奴才重新去煮一碗?”
崔慕禮不說話,喬木便明白過來,飛快地取來筷子。
麪條黏糊,口感不佳,崔慕禮仍慢條斯理地用完。
……這應該是公子出生以來吃過最不講究的東西吧。喬木心想。
喬木端着空掉的碗筷退下,沉楊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一手端盆,一手拎藥箱,提醒道:“公子,該換藥了。”
“嗯。”崔慕禮解開半邊衣裳,露出左邊臂膀,肩胛處,綁傷口的繃帶已然沁出血色。
沉楊解下血布條,不講究地扔到地上,用清水清理過傷口,再往上灑金瘡藥,邊灑邊罵:“王科易那老賊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想殺人滅口,若不是您攔着,屬下定要抽他的筋扒他的骨,當場要了他的狗命!”
崔慕禮闔眸道:“他還有用。”
“屬下明白。”沉楊靜了會又問:“公子,樊樂康給了您手/槍,您當時爲什麼不用?”
崔慕禮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器若待,便擇時而發。”
沉楊想想也是,一共四發子彈,王科易那老傢伙還不夠格吃槍子兒。
他用繃帶綁了個極醜的結,左看右看,自我感覺相當良好。
崔慕禮合上衣服,忽問:“沉樺那邊可有消息?”
沉楊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屬下正想跟您稟告呢,沉樺來信說,跟着那姓裘的小子跑了四五個都邑,每次都被他搶先一步逃脫。”
崔慕禮繫好衣帶,並不意外,“大隱隱於市,裘珉此人有些本事。”
沉楊道:“可不是嗎?除去我們與週三公子,另有張家的人也在尋他,他卻跟泥鰍似的,死活都抓不着……公子,您說,他手裡到底有四皇子什麼把柄,能叫張家這般忌諱?”
“空猜無用,找到了便知。”崔慕禮道:“下去吧。”
沉楊將繃帶胡亂拾作一團扔到盆裡,夾着藥箱沒走兩步,聽身後崔慕禮道:“派個人去趟平江,查查表小姐來京城之前,在平江謝府過得如何。”
*
天未亮,崔慕禮便穿上官服,戴好官帽,早早趕到尚書府門前。
老管家領着崔慕禮到大廳等候,兩刻鐘後,羅必禹方姍姍來遲。
羅必禹仍穿着便服,睡眼鬆懈,臉色相當不悅,“我難得休沐一日,便被你小子攪了清夢……你最好言之有物,否則無需聖上,老夫便能廢了你!”
崔慕禮氣度端凝,拱手道:“尚書大人請坐,下官這就一一稟來。”
羅必禹上座,喝茶潤嗓,聽得崔慕禮娓娓道來。
“下官奉命趕到杭州府後,立即着手調查王科易,得知他共有三處府邸。查探之後,下官認爲災銀極有可能被他藏在東郊黎山腳處的府邸內,於是暗中開掘,果然在東牆處尋到災銀蹤跡。下官本想飛鴿傳書給大人,然而王科易在杭州府盤踞多年,根基極深,不知從何處得到下官查案的消息,欲行殺人滅口之事,幸而下官命大,雖受了一刀,卻無性命之憂……”
羅必禹上下打量他,“傷到何處?”
崔慕禮道:“左肩胛處。”
羅必禹哼道:“此等小傷,不提也罷。”
崔慕禮面色如常,繼續道:“下官緝拿王科易後,王科易抵死不認罪行,稱他對災銀一無所知,定是被人栽贓陷害。下官便改從他身邊之入手,在審問了一百三十餘人後,終於從一名車伕口中得到了有用線索。據車伕所稱,七年前的六月初五,王科易半夜出行到黎山別院,他在外頭等候時,見府邸內燈火通明,似乎有無數人在忙碌,好奇心驅使下,他偷爬上牆,竟見到院中堆着碩碩白銀,王科易正指使他人挖坑埋銀——”
羅必禹打斷道:“他爲何不上報官府?”
“……”崔慕禮道:“王科易便是杭州府尹,並且車伕乃家生子,三代都效於王家,可謂衷心至極。”
“王科易指認王永奇否?”
“暫未指認。”
聽到此,羅必禹眼中閃過精光,拍案而起,“未指認又如何?罪證確鑿之下,容不得他們巧舌如簧!走,隨本官進宮覲見聖上!”
他興沖沖地大步往外走,卻見崔慕禮一動不動。
“大人。”崔慕禮道:“您還未換官服。”
羅必禹老臉一僵,這臭小子……
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聽說你祖父很欣賞我新收的學生,隔十天半個月便要召他到崔府長談闊論?”
崔慕禮笑道:“大人指的是孫兄?祖父十分欣賞他的才華,稱您慧眼識金,能得如此璞玉爲徒。”
“那是。”羅必禹摸摸山羊鬍,得意道:“寒門出貴子,逆境出人才,本官看中的人,絕不會比你差。”
*
此次,承宣帝在御書房宣召了羅必禹與崔慕禮。
他端坐於黃花梨木雕龍騰交椅,身後高懸匾額,隸書“匯流澄鑑”四個大字。
鎏金瑞獸祥雲紋香爐徐徐吐香,繚繞煙霧模糊了承宣帝的神情,卻抹不去他眼底的慍怒。
他猛地一拍書案,怒極反笑,“好一個杭州府尹王科易,好一個兵部尚書王永奇!朕真是養了一幫好官,好官啊!”
羅必禹看熱鬧不嫌事大,繼續火上澆油,“皇上,如今罪證確鑿,真相顯而易見,王科易仍抵死不認,枉法徇私,毫無悔改之意!臣以爲,便該直接將他們捉拿歸案,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承宣帝望向崔慕禮,問道:“崔卿的意見呢?”
崔慕禮跪在下首,恭聲道:“如尚書大人所言,在事實清晰、證據充分的前提下,王科易是否認罪,供認同夥已不重要,按大齊律例,零口供亦能定罪量刑。”
承宣帝有靜默瞬息,隨後道:“傳口諭,讓尤和碩速來見朕。”
尤和碩乃錦衣衛指揮史兼都督僉事,是承宣帝的心腹之一,專掌不法羣臣巡查緝捕之事。
承宣帝命他偕同刑部尚書羅必禹,由大都督府調配兵力包抄兵部尚書府,收左虎符,捉拿罪臣王永奇。而崔慕禮因身上有傷,被特許在家休養五日。
從御書房出來後,羅必禹與尤和碩前往永和殿商討緝捕事宜,崔慕禮則由羽林衛護送出宮。
宮殿富麗巍峨,紅牆黛瓦,飛檐斗拱,樑柱塗金。
崔慕禮行走在金磚鋪就的御道上,雙手抄在袖中,閒庭信步地走着。身後不遠處,一名身形挺拔的羽林衛亦步亦趨。
兩人均目視前方,看似各走各的,實際正低聲交流。
周念南道:“一切可都妥當?”
崔慕禮道:“妥。”
周念南問:“聖上會如何處置他們?”
崔慕禮道:“只會重罰。”
周念南問:“若他們說出災銀本在我叔父別院之中……”
崔慕禮道:“那便是罪加一等,罪不可赦。”
周念南想了想,也是,王永奇和王科易傻了纔會給自己多定條誣陷忠良之罪。
他暫時安心,道:“中秋宴後,我會隨聖上一同去孤山秋狩,皇后和九皇子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人,不過還需要你暗中看顧。”
崔慕禮道:“懂。”
下一刻,二人異口同聲道:“張賢宗庶子也要去/張明奴也要去……”
……二人又同時噤聲。
崔慕禮先道:“秋狩恐有玄機,你要加以防範。”
“明白。”周念南頷首,道:“聽說你受了傷,可要緊?”
崔慕禮道:“若我說要緊,你會打消對阿渺的意圖?”
“你想得美。”周念南咧嘴一笑,“不瞞你說,我與謝渺正漸入佳境,相信不多時,你便要稱我一聲表妹夫。”
崔慕禮道:“你往日混跡賭場,難道不曾聽過一句話?”
周念南問:“什麼話?”
崔慕禮淡瞥他一眼,“莫笑太早,小心先贏者,巨輸。”